廳堂正座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

他不過五六歲的樣子，穿著碧青的涼稠對襟半臂褂，出白、滾滾、像白蓮藕一樣的胳膊。

他懷中抱著一個九連環，正低著頭研究，一臉的認真。

聽到靜，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顧重，然后又低下頭繼續擺九連環。

顧重又驚又喜，忙張開雙臂快速朝前走了幾步。

眼看著離那孩子不過兩步路的距離，又生生地停了下來。

不止一次夢到兒子，每一次就要抱到兒子，夢就會醒。

這一次，是不是還是夢？

如果去抱睿哥兒，是不是又很快就要醒了？

朝思暮想的兒子近在眼前，顧重卻裹足不前。

怔怔地站著，一也不敢，生怕自己輕舉妄，兒子就會消失。

睿哥兒不能消失，不能醒！

還有很多話沒有跟睿哥兒說，想問他乖不乖，聽不聽話，有沒有想。

顧重貪婪地著睿哥兒，聲音抑制不住地抖起來：“你是……睿哥兒？”

雖然是疑問的語氣，但顧重卻知道，這就是的睿哥兒。

睿哥兒抬起頭來，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得著好奇：“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又是誰？”

黑白分明的杏眼跟自己如出一轍，糯糯的聲音令顧重心都要化了。

此刻可以確定，這不是夢！這絕對不是夢！

是睿哥兒，的睿哥兒真的來看了。

“睿哥兒！”顧重已經撲到椅子邊，一把將睿哥兒擁在懷里：“睿哥兒，我是你母親，我是你的母親啊！”

顧重說著，已經連連在睿哥兒臉上親了好幾口。

兒子抱在自己懷里，的，暖暖的，顧重覺得自己整個心里都是滿足。

“你騙人！”

睿哥兒掙扎著從顧重的懷中出來，大大的眼睛里寫滿了認真：“你騙人！祖母說我沒有母親，我母親早就死了！”

顧重心頭大慟，一方面不敢置信婆婆居然會這樣挑唆兒子，另外一方面又有片刻的茫然。

婆婆竟然厭惡自己到這步田地了嗎？

這樣騙睿哥兒，以后睿哥兒長大了，知道自己還活著，會怎麼看呢？

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顧重忍著心里的酸，蹲在椅子旁邊與睿哥兒平視：“睿哥兒，我是你的母親，我沒有騙你。”

說著，手去拉睿哥兒的手。

“啪！”

睿哥兒一掌把顧重的手打開，義正言辭道：“你撒謊，你騙人！祖母說，騙人的，都是壞蛋，你是拐子，要拐了我！”

“不是，不是……”顧重的手落空，又是慌張又是狼狽：“我沒有騙你，我是你母親，我真是你母親，真的！我知道你的生辰是臘月十七，你肚子上有一塊胎記……”

“可祖母說，我母親已經死了！”睿哥兒認真道：“祖母是不會騙我的！”

顧重的話猝然間被打斷，張了張，有些手足無措。

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朝思暮想的心頭，三載未見，就已經不記得了。不僅視為陌生人，還信誓旦旦地說他母親已經死了，說是拐子。

自己明明是他的母親啊，可是他卻不信。

被自己的孩子拒絕，這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痛心的事嗎？

洪亮的音似錘子一般打在顧重的心頭，將的心敲出一個窟窿。

顧重覺得自己心在滴，從未有過的委屈令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管葡萄樹種的多好，不管田莊上的人多戴，不管的醫多高明，都無法掩蓋一個事實，是個失敗的母親！

沒有盡到母親的義務，的確不配做睿哥兒的母親。

顧重捂了臉，漸漸哭出聲來。

“你是鬼嗎？”耳邊傳來睿哥兒的聲音，似安似肯定：“母說人死了，就會變鬼魂。難道你是我母親的鬼魂嗎？”

顧重抬起頭來，雙眸紅腫，聲音哽咽：“我不是鬼魂，我是你母親，你的母親還活著，沒有死。”

睿哥兒臉上閃過一掙扎與懷疑，好像在猶豫要不要相信眼前這個人的話。

可是祖母是不會騙自己的。難道是祖母記錯了？

過了好一會，他把臉轉過去，問賀潤年：“父親，這位姐姐說是我母親，是真的嗎？”

顧重忙不迭地點頭：“是真的，我就是你的母親。”

說完，站起來，目乞求地著賀潤年。

賀潤年皺了皺眉，眸中閃過一為難與猶豫。

這一猶豫令顧重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賀潤年，你說話啊！”顧重臉發白，眼角含淚地對賀潤年道：“你怎麼不說話，你跟睿哥兒說啊，說我是他母親，你為什麼不說話！”

說到最后，顧重已經的已經抑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父親，是我母親嗎？”

覺到氣氛不對，睿哥兒從椅子上下來，走到賀潤年邊，怯怯地問道。

面對妻兒的拷問，賀潤年張了張，最終化作一聲淺淺的嘆息。

“鄭達家的，抱大爺出去。”

鄭達家的應聲而，抱了睿哥兒就走。

“不。”顧重一把拉住睿哥兒的手，懇求道：“別走。”

睿哥兒眼中盡是迷茫。

賀潤年走上前來，掰開顧重的手，將與睿歌兒隔開。

湘妃竹的簾子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睿哥兒的影消失在顧重的視線中。

“睿哥兒，我的兒子！”顧重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挖走了一塊，扶著竹簾，著隙見睿哥兒趴在鄭達家的肩膀上，走出了大門。

“賀潤年！”顧重又是傷心又是難過，滿臉哀痛地質問賀潤年：“你為什麼不跟睿哥兒說實話？難道我不是他的母親嗎？你不是標榜自己是君子嗎？你不是張口閉口文、行、忠、信嗎？這就是你的信嗎？你就是這樣以作則教兒子的嗎？你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在兒子求證的時候，賀潤年的沉默令給顧重致命的一擊，又恨又怒，說出來的話越來越難聽。

“你們延恩侯府自詡名流世家，卻做著豬狗不如的事。太夫人是長輩，就是再不喜歡我，也不能這樣顛倒是非挑唆睿哥兒。好，老了，頭腦昏聵了，又是長輩，我不跟計較。可你呢？你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居然也能做出這種離間骨的事來。你是什麼君子？說你是小人都侮辱了小人這兩個字！”

不管顧重說什麼，賀潤年卻總是一言不發。

顧重說完了這一通，一回頭見花梨木扶手椅上放著一個致小巧的九連環，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剛才睿哥兒還坐在這里玩呢。

一想到睿哥兒已經走了，自己做什麼都不能回轉了，顧重又后悔起來。

睿哥兒不認又有什麼關系，他現在還小，才五歲呢。等他長大了，自己再跟他慢慢說。

剛才應該問問他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

自己給他做的服鞋，編的小狗，親手削的小木劍都沒有來得及拿出來。

下一次，一定不能忘了。

顧重把九連環握在手里，舍不得放開。

一室無言，兩個人各有心事。

心里想著睿哥兒的事，顧重神奄奄地坐在椅子上，忽略了賀潤年還在室。

過了好一會，才傳來賀潤年艱的聲音：“重，沈家舅舅一家都被斬首了。”

這句話好似一個焦雷，打得顧重整個人都呆了。

“你說什麼？”臉發白，不敢置信地著賀潤年：“誰被斬首了？”

“是你舅舅跟兩位表哥，還有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眷。”話一出口，就好說了很多，賀潤年沒有顧忌：“他們都被斬首了，圣上一個月前下的旨。遼東衛的折子三天前到的，說是已經就地死……”

“這不可能！”賀潤年的話還沒說完，顧重就已經霍然起，厲聲打斷了他：“我舅舅一家被判的是流放，早就在遼東服役了，怎麼可能被斬首？就算我舅舅與兩位表哥都被判斬首，我舅母表姐們是眷，怎麼可能也被牽連呢？偽帝的事，已經蓋棺定論，初衍大師說了，既往不咎。他言而有信，滴水冰，絕不會做出這種出爾反爾的事的？你為什麼要騙我！”

“不是初衍大師的意思，是皇上下的圣旨。”賀潤年十分有耐心地解釋著。

那就更不可能了，如今初衍大師把持著朝政。

“君無戲言。”顧重冷笑：“皇上如此出爾反爾，初衍大師不會讓他如此的！”

賀潤年目憐憫地著顧重：“初衍大師上個月圓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