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父親，倒是犯了倔，要刨問底了，遂直言問道：“敢問陸老，父親所犯何錯？”

“那個離經叛道的豎子，拐走了我的掌上明珠！”時隔十七年提及此事，老鴻儒仍是滿腹怒火，拂袖轉道：“我陸某一生碩宿德，無愧於禮教，可生下的兒卻拋下門當戶對的婚姻私奔寒門，十七年來，我隻當他們死了。”

薑從未見過外祖父，也從未見過母親回門省親，而是不懂事時偶然問及外祖父外祖母，母親隻是苦笑著說：“天高路遠，來日方長。”

年初舉薦之時，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母親也姓陸，閨名寶苓，與陸老同宗。那時便想著，母親是否是陸老的旁係後人？

隻是沒想到竟會是親生兒，還是做出了逃婚私奔這等驚天地大事的兒。出生在那樣禮教嚴苛的陸家，當母親選擇了真，則勢必會被整個家族厭棄乃至驅逐……也難怪十數年來，一提及親人母親總是幾番哽塞、有苦難言。

“學生無法評論是陸家禮教嚴苛還是母親不守孝道，但學生仍記得八年前您花重金買去我那一文不值的折扇，也記得當時母親眼裏的淚水。您不點頭應允，學生不敢喚您一聲外祖父，但這個頭我得給您磕。”一頓首，以額地道，“父母鶼鰈深實乃真，這一頓首，願先生恩怨兩消。”

說罷，再一頓首：“父母不能承歡膝下以盡孝心也是事實，這一頓首，學生代為請罪。”

從門那刻起，三個響頭磕下，陸老已是紅了眼睛。但高傲的大儒不願示弱，仍梗著脖子道：“那豎子的錯，與你這後輩何幹？若是旁人見了，還以為老夫為老不尊欺負一個娃娃。你且起來！”

薑微微一笑，最後一頓首：“謝外祖父！”

陸老雙目一瞪：“不許這般喚我，你母親早與陸家再無瓜葛！”

若真是不管母親死活了，您老又怎會在薑家貧寒之際不遠千裏去重金求扇？又怎會在外孫國子監求學無時極力舉薦？

薑心知肚明，但也隻好順著老人的強脾氣來，起一躬到底，改口道：“謝陸老先生。”

天微明，黑雲城摧，朔州城的戰仍在持續。

鄔眠雪不知從何奪了一柄七尺來長的龍紋大刀，一路拍馬衝破城門撞開的缺口，將侵的韃靼人斬於馬下，救出被圍困的魏驚鴻。手上的鮮還未幹，這個勇猛的手將氣籲籲的魏驚鴻撈上馬，喝道：“坐穩！”

魏驚鴻著濺著鮮的嘟嘟的雪腮，恍惚間仿佛有些認不出這就竟是國子學那個細聲細語的包子臉。魏驚鴻一劍斬下追來的敵軍，抹了把臉上的大聲道：“你這手，同苻離有得一拚！”

鄔眠雪笑出一個梨渦：“老娘上陣殺敵時，苻大公子還不知在哪兒呢！”

英氣十足的語氣，令魏驚鴻瞠目結舌。鄔眠雪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暴了軍營的匪氣，頓時一噎，換了平日那副綿綿的語氣道：“之前嚇退了三門親事，阿爹怕我嫁不出去才將我送來國子監，盼我沾染些書生氣，做個溫的大家閨秀。阿爹老了，我不想讓他傷心，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偽裝自己，本來很功的，誰知……”

誰知上了大戰，連活下去都是個問題了，哪還顧得了裝弱拐騙小郎君。

“我倒覺得你如今的模樣更耀眼些。”馬背顛簸，魏驚鴻的聲音被顛得含糊不清，笑道，“大恩不言謝。放心，你的婚事包在本公子上！”

卯時，朔州城北濃煙滾滾，大火借著風勢燒了韃靼的帳篷糧草。漢軍襲功，韃靼大。

卯正，渾浴的苻離飛奔上城牆，棄了卷了刃的長劍，就地拾起弓箭拉弓如滿月，一箭穿一名韃靼將領的脖子。辰時，韃靼撤軍退守外城。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朔州鎮國大將軍調兵來援，追殺韃靼，收複失地。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韃靼退回關外，曆時五日的戰終於得到平息。當天夜裏，苻離親手從址坍塌的隧口裏挖出了季平的首，將其運往朔州。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蔡岐護送六名儒生並首回應天府。

回到應天府的那日，皇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六名儒生滿素縞，踏著積雪一步步扶棺城。

弘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國子學館擺著季平的儒服一套，以最高的禮儀為他置香火，鳴喪鍾三聲，祭酒、司業、博士並三千儒生皆配白麻，為以殉道的季平送行。

薑一白服立於隊伍的最後，而在的旁空了一個位置，屬於那個清冷貴氣的苻家年。

回應天府已有兩日，而苻離始終不曾再出現在國子學。

第30章

弘昌十四年冬的這場戰役傷亡慘重,打破了大明十數年來的安定祥和,韃靼雖退回關外,但後續的談判牽扯甚多，不過，那是朝中文武百們的事兒了。

加上季平拚死護住的那三十七卷孤本,國子監一行人共從戰火中帶回了四百零九本殘卷，另有六百餘卷在陸老手裏,剩下的隻能等到邊境安定後再次挖掘。十二月初五,太子命人恤了季平一家,又給薑、程溫等五人賞銀二十兩、絹帛十匹，以作嘉獎。

一時間眾人看他們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同,同他們搭話時語氣都有些小心翼翼。

但苻離一直未曾出現,不知況如何。

年底,國子監會休假數十日,以便監生們歸家探親團圓。再過幾日便是假期，館的學習輕鬆了不,隻有博士和助教偶爾會來查功課,其餘時候一律放學生們自行研讀。

江南的雪而安靜，沒有塞北的呼呼風響。薑看書看累了,趴在案幾上打盹兒，恍惚間仿佛又看到清冷貴氣的年坐在鄰座的位子上，朝投來倨傲的一瞥，輕嗤道：“白日酣睡，不知。”

薑幾乎立刻就驚醒了,朦朦朧著眼扭頭一看，側位置空，筆墨紙硯擺放齊整，顯然是多日不曾有人……並沒有那人的影。

苻離不在，生活似乎了幾分樂趣，激不起一點波瀾。

打了個哈欠，正托著下發呆，就見鄔眠雪拉著阮玉湊過來道：“阿，恭喜你這次考課再得魁首！”

鄔眠雪又恢複了初來國子監時那般幹淨糯的模樣，笑不齒，說話輕，仿佛塞外扛著幾十斤大刀披荊斬棘的子隻是一場夢境。見薑沒說話，鄔眠雪有些忐忑，趴在對麵案幾上極小聲地說：“阿，你不會見了我的真麵目後就嫌棄我是個人，不願與我相了罷？”

“胡說什麽呢。”薑飄向天外的思緒被鄔眠雪一句話勾回，笑道，“說起來我更喜歡你橫刀立馬的樣子，英姿颯爽。”

鄔眠雪眨眨眼，嘿嘿笑道：“不呢，還是裝乖巧點好。給我爹騙個婿回去，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一旁的阮玉聽得迷迷糊糊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道：“自從你們外出歸來，說的話我怎麽都聽不懂啦。”

出去曆經戰一場，那些浸潤了鮮和硝煙的回憶依舊痛心扉，自從朔州歸來後，薑有一段時間甚至不敢弓箭，怕箭矢穿草靶會迸出粘稠腥熱的鮮來。

刻意將記憶心底，隻是笑著朝阮玉擺擺手，不再提及。

外頭簌簌落雪，館讀書的學生很，氣氛難得舒適安寧。正聊著，魏驚鴻搖著紙扇悠悠進門，扇麵上寫著鬥大的‘有錢’二字，當真招搖另類得很。見到幾位，他不由眼睛一亮，道：“喲，原來你們都在這呢！”

薑了鄔眠雪，使了個眼道：“阿雪你看，這個‘婿’就不錯。”

“討打！”鄔眠雪知道是在取笑自己‘給爹騙個婿回去’的那句話，氣得了薑的臉頰，“當心我拖出四十九斤的長刀揍你。”

“什麽婿？”魏驚鴻聽了隻言片語，瞇著眼笑嘻嘻坐下，試圖加這個話題。∫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鄔眠雪一見他來，反而拉著阮玉起跑了，隻留下魏驚鴻一臉莫名：“哎，怎麽走了？”

薑但笑不語。視線掃過魏驚鴻後頭的空座，下意識問道：“魏公子，這些日子怎麽不見苻離？”

“他啊，他……”剛說了個開頭，魏驚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閉，從折扇後探出一雙桃花眼道，“他不讓我說。”

邊沒有旁人，薑索直言問道：“不會真的從軍去了罷？”

“你怎麽知道？”魏驚鴻收攏了扇子，大為驚訝道，“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薑瞎打誤撞地竟然給猜對了，便順著魏驚鴻的話道：“可不是麽。苻大公子一旦生病，可是什麽話都會往外吐呢。”

“原來如此。”魏驚鴻一笑，“苻離沒有那麽弱，即便病得再重也是警覺得很。他能對你說心裏話，說明對你並未設防，信賴得很呢。”

信賴嗎？

薑回想起那晚苻離所說的“我也討厭你”，心中見的有了些許迷茫，不知按照魏驚鴻所說，這句話是該從字麵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

好在一向不是個糾結的人，隻‘哎呀’一聲，岔開話題道：“你還沒說呢，他到底如何了？”

魏驚鴻見他連苻離的小都知曉了，便也不再瞞，用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掌心，道：“他回來後便同他爹說，他不願參加科舉仕，想做武將。苻首輔自然大怒，用了家法，一寸厚三尺長的戒尺，就那麽活生生地在皮上……”

未料如此，薑是聽著都膽戰心驚，蹙眉道：“他上還有箭傷呢。”

“是啊，若不是顧及箭傷，首輔大人可能會罰得更厲害。苻家世代士族皆為儒士，又位極人臣，無論是首輔大人還是咱們那位明的娘娘，都不會允許朝中文武重臣皆出自一家。”魏驚鴻歎道，“可苻離那倔子你也知道，後背都被爛了也不改口，如今下不了床了，被關在家中養傷呢。”

“為什麽呢？”薑忽然問。

魏驚鴻一愣：“什麽‘為什麽’？”

薑低聲道：“他為什麽不改口？為什麽不服輸？”

“還能有為什麽，自古以來，文人士子皆是政治的犧牲品，有人靠撥弄口舌上位，也有人因直言進諫而亡，是生是死誰說的清呢。”魏驚鴻道，“這大明皇朝看上去國泰民安、升平盛世，其實隻是金玉其外風雨飄搖，做文臣守護不了他想守護的東西啊。”

薑心中有些莫名的沉重，問道：“那苻首輔同意他去做武將嗎？”

魏驚鴻連連搖頭：“哪能啊，僵著呢。苻離也沒打算一步功，可能得磨上一年半載罷，隻是提前讓他爹有個準備。”

既是要鬥上一年半載，苻離不得還得回國子監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