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門外,謝家迎親的隊伍聲勢浩大。
滿目華蓋香車,金裝玉裹。
領頭的是汾王親事府典軍陳越,生得人高馬大,因是沙場殺伐出,兼負迎親和沿途衛護的職責,這回便穿了鎧甲前來,瞧著威風凜凜。待阿嫣進了紅緞裝點的婚車,便拱手同楚家告辭,一路鼓樂,徐徐出京。
送嫁的楚安和陪嫁仆婦丫鬟等人亦陸續登車上馬,踏上遙遠行程。
巷外艷高照,薄云遮日。
長街上滿了慕名看熱鬧的百姓,因謝家看著皇室的面子,擺了不小的排場,馬車緩緩駛過時,引得眾人紛紛艷羨夸贊。
車廂里,阿嫣抬袖拭去淚花。
再怎麼不愿,終究是要面對的。沒法像楚嬙那般狠心任,為一己之私,棄闔府命于不顧,更不敢拿父親的前程和祖父的清譽冒險,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踏上與預想中截然不同的前路。
只可惜臨別之時,最珍視的兩位親人并不在邊。
阿嫣側,悄悄掀開后廂一角側簾。
窗格外城闕巍峨,隊伍嚴整。
謝家派來的侍衛護在婚車兩側,的陪嫁之人多在儀仗之后,車隊逶迤,一眼不到頭。
倒是長亭中幾道影闖視線——
是徐元娥和年事已高的徐太傅夫婦,由仆從陪著站在那里,想必是倉促離別心中擔憂,才離席出城來這兒送,依依不舍。
阿嫣眼眶溫熱,握了扇柄。
長安城里有記掛的人,也承載了對祖父的種種回憶,終有一日,得設法回歸故土。
……
從長安到魏州,路途有千里之遙。
汾王府坐擁重兵雄踞一方,謝珽的善戰之名也遠揚四海,迎親隊伍朝行夜宿,途經之山匪盜賊自發避讓,還算安穩。
這日晚間,進了汴州地界。
此遠離京畿勢力,也還沒到謝家的轄地,主掌軍政的是宣武節度使梁勛。如今皇家式微,節度使統攬地方大權,漸有割據之勢,且各有山頭彼此不服,在地緣接壤之免不了有些爭地奪權的。
梁勛跟謝家的關系自然也不算好。
在這種地方,陳越分外當心。
暮時分,一行人在客棧下榻歇息,阿嫣自然被安排在最上等的屋舍,由盧嬤嬤和玉陪伴。左右兩間屋子都是謝家陪嫁的仆婦隨從,再往兩翼則是迎親隊伍的人,由侍衛們守著樓梯口,不許閑人靠近。
陳越則親自率隊,負責夜間巡邏。
侍衛們也比先前警惕了許多。
阿嫣自養在書香世家,錦玉食慣了,何曾見過這等架勢?猜得外頭已不似京城安穩太平,行事便格外謹慎,夜里沐浴卸妝之后,沒敢穿得太單薄,在寢之穿著小以防有變,連裳都在枕畔備著,免得出了岔子手忙腳。
昏昏睡去后,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忽然有嘈雜聲依稀耳,阿嫣迷迷糊糊才想翻,就被盧嬤嬤用力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老人家滿臉焦急,恨不得把阿嫣從被窩里拽出來。見惺忪睜眼,忙單手將拽起,又扯了裳往上套,口中道:“外頭來了賊人,像是打起來了,姑娘快穿好裳躲起來,別被傷著了。”
阿嫣嚇得打了個激靈,趕起穿。
掩的門扇旁,玉借著窗看清楚外面的形,跑向床榻時聲音都微微有些發抖。
“外頭來了好些兵魯子,都騎了馬拿著刀劍,像是要殺人的架勢。火把都點起來了,那個陳將軍帶著人守在客棧門口,兩邊打得滿地都是。這、這外面怎麼如此兇險,姑娘,咱們得快些躲起來……”
說話間倉皇四顧,打算尋個箱柜藏。
反鎖的門扇便在此時被人撬開。
吱呀一聲,門扇倏然開合,一道瘦高的影忽然闖,悄無聲息。
玉眼角余瞥見,險些驚呼失聲。
阿嫣卻借著窗而的月認清年的臉,忙道:“別嚷,自己人!”說著話,趕背過去將外衫系好,隨手攏住滿頭披散的青,趿著鞋往前走兩步,向那年低聲道:“你闖進來做什麼?”
“姑娘別慌,躲進柜子——”話音未落,一道鐵箭破窗而。
年抬臂,空手抓住利箭,隨手反擲。
窗外似有慘呼傳來。
阿嫣愕然瞠目,就見年指著角落的木制高柜,促聲道:“躲進去,別出聲。”
說話間,袖中短劍微揚,擊飛又一支利箭。
弓.弩既出,激戰中的陳越心知不妙,忙退出,調十余名侍衛守住屋子前后,免得利箭破空,傷及楚家姑娘的命。
阿嫣躲在柜子角落,心頭突突直跳。
并不知道今晚公然行刺的到底是誰的兵馬,更沒想到,邊這位素來沉默的年竟然有如此手。
外頭侍衛高聲詢問王妃是否傷,盧嬤嬤慌忙答曰無恙,護崽母似的擋在跟前。
阿嫣心念電轉,只將目落在年上。
這年名司裕,是阿嫣撿來的。
是去年臘月,同徐元娥相約出城賞雪訪梅,在一積雪覆蓋的山坳里,瞧見他渾是的藏在巖蔽,奄奄一息。若非周遭有淺淺的腳印,洇在石頭上被無意間瞥在眼里,險些沒瞧見。
阿嫣心善,忙命小廝將他抬出來,送到附近的農家醫治。
年傷得很重,昏迷不醒。
那陣子徐太傅原就許倆住在別苑,每日尋訪梅花陶冶作畫的心,阿嫣便常空去瞧,順道帶些藥膳補品給他。年的命救回來了,卻跟啞似的天不吭聲,旁人靠近時也冷冷的不甚搭理,只在屋里獨自養傷。
阿嫣也不勉強,只請郎中盡心照料。
后來,年不辭而別。
阿嫣料他傷勢無礙,便沒放在心上。
誰知二月里,年竟去而復返,在踏青賞春時忽然現。滿坡盛開的木芙蓉里,年瘦高的姿如同鞘中利劍,面無表的說他名司裕,救命之恩尚未報答,愿讓阿嫣隨意驅使兩年,不取分文,權當答謝。
阿嫣起初覺得這事兒荒唐,只說當日相救是隨手為之,讓他不必放在心上,后來見他執拗,只好尋個車夫的位子讓他待著。
司裕也盡職盡責,言寡語。
這回來魏州,阿嫣乘的是謝家準備的婚車,由校尉親自驅車衛護,司裕便充任盧嬤嬤的車夫,一路沉默隨行。
哪料今夜,他竟顯出這般手?
外頭打得激烈嘈雜,侍衛們將屋子守鐵桶,偶爾有一兩支箭進來,因傷不到阿嫣上,司裕也不予理會,只抱劍站在箱柜前面,守住這一方小天地的平靜。
許久,打斗聲漸漸停了。
讓人心驚跳的勁弩利箭消失無蹤,外頭侍衛扣了扣門扇,拱手道:“賊人已盡數伏誅,不知姑娘可有傷?這屋子沒法住人了,陳典軍說請姑娘移步出門,到另一家客棧歇息。”
“好,這就出來。”
阿嫣聲音微啞,瞥向司裕時就見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躲在旁邊長垂的簾帳后面,行走之間悄無聲息。
猜得背后或許另有由,為免橫生枝節,并未聲張,因上穿戴還算整齊,只將散的發髻簡單挽起,由盧嬤嬤和玉陪著出屋。
外頭火把照得通明,長廊上堆了散的箭支,底下跡斑斑,兵士打扮的賊人或死或傷,也有被生擒的,盡被侍衛羈押。
陳越已率眾整隊,朝恭敬道:“賊人夜襲客棧驚擾了姑娘,是卑職失察,還姑娘恕罪,移步別歇息。”
“有勞將軍。”
阿嫣欠為禮,隨他遷往別歇了半宿。
翌日啟程,就見司裕仍是車夫打扮,早早守在盧嬤嬤的那輛車前,沉默如常。謝家侍衛中有兩人重傷難行,抬進馬車里養傷,旁的連夜包扎后仍騎馬衛護,腰懸長劍盔甲嚴整,滿目英姿威武,毫瞧不出昨夜鏖戰的痕跡。
想來這般形于他們而言司空見慣。
阿嫣暗自了把汗,登車啟程。
后晌踏進謝家所轄地界,周遭立時安生了許多,直到次日傍晚抵達魏州,安頓在驛之中,等待明日大婚之禮。
……
這趟迎親往返十來日,靜不小。
陳越安頓好了楚家眾人,即刻去王府復命。
暮四合,府里仆從陸續秉燭。
熱意未散的晚風拂過庭院,謝珽站在紫檀長案后,錦玉冠,蹀躞束腰,頎長的姿被燭拉出修長的影子。
他雖以兇悍之名聞于四海,鐵騎縱橫令敵軍聞風喪膽,其實也才弱冠之年,俊眉修目,風姿正茂。
因婚事在即,他昨日剛從軍中巡查回來,這會兒錦玄裳,手執卷宗,同長史商議政事庶務時,倒頗有幾分清舉氣度,不似外界傳聞那般惡相兇煞。
其父謝袞戰死前,謝珽也曾年翩然。
自習武,弓馬嫻,年時他也跟別家孩子一般頑劣搗蛋,上房揭瓦,人嫌狗憎,讓家中長輩頭疼不已。后來年初長,姿容俊秀,腹藏詩書,騎兵法更不在話下,令無數魏州閨中兒為之傾倒。
直到家中遭逢劇變。
十五歲的年郎,放在別家還是金冠玉裘、意氣風發的年紀。謝珽卻不得不挑起王府和節度使的兩副重擔,震懾藏有異心的將領,收服人心思的老臣,而后率兵解除敵軍境的邊關禍患,穩住風雨飄搖的局面。
那時他才剛喪父,威信尚且不足。
短短數月間,昔日張揚頑劣的年變得穩重、沉默、斂,懷著喪父后的滿腔孤憤和痛苦引兵而上,在海尸山中痛擊犯境的敵兵,斬盡殺絕。
整場仗打下來,犯境之軍盡數潰敗,鮮數次染衫,亦將年的心淬煉得冷、狠厲。
謝珽也由此站穩腳跟,名震四海。
此刻,聽陳越稟報客棧中的賊人伏擊,他連眉頭都沒,只道:“查清幕后主使了?”
“那些人穿得像梁勛的宣武軍,但據生擒的活口招認,他們是隴右軍的人。”
“鄭獬?”
謝珽神微,瞧向長史賈恂。
賈恂年歲已有六旬,是謝珽祖父留下的人,居于長史之位三十年,對祖孫三代都忠心耿耿。
聽了這名字,他也有些意外,旋即恍然道:“鄭獬狼子野心,確實有些苗頭。這回派人混到汴州襲,怕是想破壞聯姻之事,令京城對殿下不滿。屆時無論禍水東引,挑起咱們跟梁勛的爭執,抑或讓朝廷面盡失,出兵削弱魏州,他都可坐收漁利。”
“只可惜朝廷沒那本事。”謝珽眉目冷沉,又向陳越道:“京城來的作何反應?”
“送嫁的人沒見過這場面,起初有點兵荒馬,次日還四打聽緣故。倒是那位楚姑娘變不驚,激戰時在屋里安靜得很,邊的仆婦丫鬟也不曾多問,比那兄長還沉得住氣。”
賈恂聞言微詫,“咱們的眼線說楚嬙為人淺薄自私,遇事焦躁任,竟會這般沉穩?”
“賈公不知,楚家換人了。”
謝珽說這話時,眼底掠過一嘲諷,“說楚嬙忽染重疾得了瘋病,不宜嫁為王妃,換堂妹過來,明日會宣旨。”
“是想糊弄鬼呢。”他冷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