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死異鄉,對家境單寒的人家來說能算是一場災難了，因為長途送葬是既傷、又破財。席家在這人生地不的地兒居然也能張羅得住，靈堂設在了縣侯家的別院。

　一個家,還夠不上席家寫喪帖，這場喪事辦得儉樸，只請了一個白事班子，不吹不唱，班頭領著十幾個人裝親故，燒一疊紙錢,上三炷香,哭著念幾句經,去旁邊賬房那兒領錢走人。

　誰家都可以不來，公孫家不行。

　那位五公子昨兒回去就捱了一頓竹筍炒,武將門庭,家風家教都跟鞭子掛在一塊，小子們不論玩喪志、貪花酒，還是惹是生非、逞兇斗惡,都是噼里啪啦一頓揍。

　公孫小五今兒疼得下不了床，是趴在馬車上被拉過來的，進街門前才提上子，踮著腳下車時,車板刮了下屁，疼得一張臉白了霜,搖搖墜進了門,比拿錢演戲的班頭更像悼亡人。

　公孫桂舶拉著張馬臉,著那門上的一連串白幡長吁短嘆：“唉,三大爺實在是沒臉進去,景逸啊，你領著你弟弟進去拜一拜罷。”又拍拍侄兒肩頭：“唉，我教子無方，倒你累了。”

　“……三大爺您言重了。”

　公孫景逸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心想這都什麼事兒啊。

　別人家長房長重孫是一家的期，是頂門立戶挑大梁的，他呢？打小就是跟在一群弟弟后邊賠不是的。

　進門記了禮金，領了一條喪袖，公孫景逸系在胳膊上，往院里一瞄，茶花兒和二哥比他早一腳來了，剛上完香。

　公孫景逸沖那邊直了直，比周圍人高出一個頭，茶花兒也沒看見他，似是在走神。

　小殮穿，停靈守靈，大殮合棺，土為安。

　巧鈴鐺家在江南，席四爺有心送回故土，把停靈守靈都省了，喪事一切從簡，要趕在頭七前把人送回老家去，其間千二百里，上了水路晝夜不歇地往南走，才勉勉強強能趕上，所以今日就要蓋棺了。

　一個生前咬著牙當花魁的名，大概喜歡的是繁花錦繡，這靈堂素凈得出奇，只有黑白二，沒吹打班子也就罷了，連葬花也是白的。

　花圈是西洋的舶來品，盛朝還沒有，但年輕人尤其是孩們離世，家人都會準備幾壇花，花市上專門有做這營生的，鮮花就種在推車上，拉來拉走都方便，連上姑娘生前喜歡的東西，鋪鋪張張擺滿一堂，讓姑娘家最后漂亮風一回。

　棺材還沒釘，要等到吉時才能蓋被，里頭的巧鈴鐺孤零零睡在那兒，一首飾除盡，白慘慘的沒點。

　“春先生，勞煩。”

　唐荼荼從背包里取出一串金鈴鐺，銀項圈圓潤，金鈴殼厚實，是很好的做工，又大解開背包遞給席春，滿包里盛滿了紙疊的白花，是今早帶著母親和珠珠一起疊的。

　這小孩似的玩意，惹得席春牽了牽角：“姑娘有心了。”

　人太了，班頭檢查了幾遍祭，扮親朋好友的演員人人走了好幾趟，也沒拖磨到吉時。席春過去請示爺的意思，見爺點了頭，班頭神一振，抑揚頓挫地讀了幾條挽聯，又唱道：“蓋棺早一刻，投生早半程——”

　扮戲的人全提了口氣，哭聲立刻高了一大截。

　唐荼荼看了看日頭：“能稍等等嗎？”

　朝角落里的席天鈺鞠了一躬：“席爺既然有心送魂歸故里，還是把原本的名字還給吧，不是說不喜歡‘微’麼？”

　“人死了不必再論主仆，沒道理拿著主子給起的名上路，我昨兒跟聊起來，巧鈴鐺說這名是打小用到大的，也不算賤名。您給改‘微’，怕是家人以后的寒紙錢捎不下去。”

　堂上飄飄忽忽的哭聲全斷了斷，演得猛的還打了個哭嗝，全噌噌噌回頭瞧熱鬧。

　席天鈺不錯眼地瞧著，慢慢展出一個笑，字與字高高低低，似讀了一首詠嘆調：“姑娘真是善心人，是我思慮淺了——來人，改幡字，重寫長生文。”

　白事班子全忙活起來，好在白紙都是現的，改個名字，墨重抄兩遍，忙完了一瞧時辰，吉時正正好。

　公孫景逸看樂了，給比了個大拇哥，第一百零八次于腹里念叨：茶花兒真乃奇子也。

　他不是事主，跟這鈴鐺也沒什麼牽絆，上完香就退到了門邊，一邊盯著堂弟按規矩祭拜，一邊分神跟旁邊的“唐二哥”嘮。

　“二哥打算哪日上島？”

　今兒頭一天，是正祭，信眾們都是這天坐船上島的，拜神規矩繁多，雖說沒人瞠大眼睛檢查你規矩對不對，但神有神的道，佛有佛的道，犯了人家的忌諱總歸不好。所以不信教的大多要等第二天再上島，只湊廟會的熱鬧。

　唐二哥答道：“看曉曉的意思。”

　話是對著他說的，卻連眼神都沒往這邊偏一寸，六個字說完便完了，也沒再搭話。

　公孫景逸討了個沒趣，倚著門廊觀察他。

　為這殯禮，唐二哥今日穿了一寡黑，左手虛虛攏著腹，右邊那條膀子背在后。這獨臂大俠的姿勢一般人做了絕對不好看，像比如他爺爺，兩手往后一背，只會顯出背駝得厲害。

　唐二哥竟能像勁松一樣，站得筆的，獨臂還獨出了矜貴，獨出了站在山巔自悟自省似的大襟。

　公孫景逸瞄著學了學，照貓畫虎還沒學到樣子，一旁的小廝眼尖，一個箭步躥上來了：“爺背上？您別這麼撓，小心膀子蹩了筋，小的給您撓！”

　嚓嚓幾下，把大爺的學心撓沒了。

　他又扭頭問席家的管事：“你家爺呢，今兒還上島不？要是明日才上島，我捎你們一程。”

　管事的滿臉愧：“這趟出行，先是爺急病，后腳鈴鐺姑娘又出了這事，事事不順當，帶這麼一衰氣上神山，實是不敬，我等便不耽誤大伙兒的工夫了，爺的意思是我們走陸路先行回天津罷。”

　公孫景逸聽樂了：“你家爺坐船坐怕了是吧？”

　管事他笑得牙發酸，訕訕應付了兩句，張羅著抬靈柩上車。

　車轱轆慢悠悠地碾過磚石，行人看見這車拉著棺，隔老遠就會避開，巷子里空落落的。

　晏昰目隨著那車行了一程，吩咐廿一：“派人跟著，看看他家下人一路上喪儀規不規矩，言行中有沒有侮蔑尸。”

　他還惦記著唐荼荼那點沒由來的猜疑，今兒觀這殯禮，不像寵妾該有的排場，若非是席公子喜靜，不喜歡大大辦，底下就一定藏著別的文章。

　唐荼荼仔細一想，恍然，下人的態度其實是主家平時的態度，人前再怎麼演，人后的態度才是真的。

　此是蓬萊縣侯的別院，席四爺剛下船那天就是被這家的馬車接走的，聽說兩家是故。

　院落大小和家縣衙后院差不多，致的程度卻是一個天一個地了。

　盛朝承平已久，別說是武想討個侯爵，連宗姓封侯都得論資排輩了。縣侯雖是個虛爵，沒食邑，然能在先帝爺手里邊封了侯的，壯年時必定軍功赫赫。

　“人都說嘛呢？‘兒孫滿堂是福’，兒孫多了才家門興旺——縣侯那板多壯，你們是沒見過，年輕時八房姨太太都能排開，也能生，一氣兒生了八個兒子。奈何老太爺占盡了鐘靈毓秀，兒孫沒一個長進的，家里又不會經由營生，靠老頭那點俸祿怎麼夠吃？全靠席家接濟。”

　唐荼荼：“……接濟？”

　“就是送錢，席家每年起碼給老頭送這個數。”公孫比劃了五指頭，唐荼荼琢磨應該是五萬兩的意思。

　晏昰噙著點笑瞥他：“你家沒送？”

　“二哥，這話可不興說！”公孫景逸差點跳起來，一副了大冤枉的樣：“我家除了兵就是地，兵用的是軍費，種地說白了還是要養兵，軍費那是決計不敢的！”

　“唔，原是這樣。”晏昰噙著的那點笑沒落，很細致地打量了打量他，不知這小子是裝模作樣，還是真不清楚家里的營生。

　這笑直把公孫驚得寒直豎，那覺，就跟黃鼠狼站在你家窗口瞭你似的。

　而他是在籠子里瑟瑟發抖的老母。

　唐荼荼還想了解了解漕司是怎麼給縣侯送錢的，一個在天津，一個在山東，送錢有什麼用？公孫卻閉不肯再說了，警惕非常。

　別院里，眉雋慢悠悠地哼一支江南小調，也天生一條好嗓子，可曲的尾腔漸漸帶了幽怨——公子聽巧鈴鐺唱曲的時候，總是含笑注視著巧鈴鐺，到自己唱曲了，公子卻在眼上蒙著白布，斜斜躺在榻上，看一眼也不愿。

　是唱得沒鈴鐺好嗎？還是爺聽曲思人？

　眉雋胡思想著，練琴十幾年，分著心竟也沒錯半個音。等又彈了兩曲，爺終于摘下了遮眼的白布，原來是在敷眼，藥把布條滲得發褐。

　到底是聰明人，一看眉雋噘著，席天鈺心思微，便知道這姑娘在想什麼了，溫溫嘆一聲：“與一個死人計較什麼？唱得再好，眼下也不如你了。”

　眉雋先是心里一輕，與巧鈴鐺爭了太久，得公子一句夸也覺得寵若驚。

　可眨眼間，這一點點輕快轉了涼——巧鈴鐺昨兒沒了。

　被話里的“死人”兩個字驚了心弦，連懷里的琵琶都沒抱住，乒一聲，琵琶落地，四弦的震鳴狠狠刺著耳。

　眉雋忙告了個罪，抱起琴慌慌張張退出了小閣。

　席天鈺角捺下來：“冒冒失失的，不像話。”

　他挑了細毫，鋪開紙，畫了兩個水汪汪的圓，提筆上彎，下彎，漸漸畫了一雙眼，像記不好似的，很是費勁地思量了半天，才補上鼻梁、臉型廓。

　因為那張臉實在夠不上“”，記不住也是應當。

　他好像忽然來了興致，招招手：“席春，你來看，瞧我那一眼，像不像給我驅魘障的夢貘？白亮亮，嘟嘟的，就是那雙眼睛不招人待見，剜了多妙。”

　席春往紙上看了一眼。

　久病不愈的人，往往多夢，府里每個月都會請天師上門，給爺探探夢，做噩夢做得太繁了對子不好，天師便往爺的屋里引了一只夢貘，據說那東西圓臉，，以人的噩夢為食。

　席春看不見，府里誰也看不見。天師說有，爺也說有，那就是有的。

　席天鈺看著畫，剛敷過的眼還是紅的，他掩著口咳嗽了聲，好像桌上擺著食珍饈，而老饕只能撅著屁趴在桌邊干看著，饞得口齒生津，饞得眼角紅瘆瘆的。

　這副神態，席春沒敢多瞧，只低聲說：“爺莫要糊涂，那是個，是靜海縣令家的長。”

　“唔，可惜，可惜，是個。”

　席天鈺垂著眼坐在椅上，像睡著了，指尖卻微微著。他給自個兒掐了個小六壬，赤口卦，不太好，卻又不甘心，喃喃著問席春：“快中秋了吧？爹述職總是要進城的，中秋過去還有重，過節嘛，聚一聚多好。你勤快點，給家多下幾道帖子。”

　席春復言一遍，頓字頓得深：“爺，那是個。”

　“行了行了，真掃興。”席天鈺憾地吁了聲：“那還是請小杜郎中來吧，那雙眼睛清清亮亮，大約還是個雛，尋個機會買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