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晏昰又問:“何為‘百事百科’?”
“就是夸你博學的意思,政經軍,文教,事事都懂。”唐荼荼解釋說:“我以前遇著什麼不懂的詞,先要去翻辭海,知曉了意思,再去太子那套書里查。書里沒寫的,我就去問我爹和葉先生。”
“我爹講得淺,因為他無暇關注天下事;葉先生倒是見識廣,但他講得偏,葉先生這人表面樂樂呵呵,實則既看不起,又不大看得起民,對世道很有些憤世嫉俗。”
“他倆加起來也沒二哥一人博學,我以后再有什麼不懂的,直接來問你就是了。”
看樣子,“百事百科”是個好大的夸獎。
晏昰被逗笑了,偏偏又抿,擺出鄭重面孔:“不學不篤,不為皇孫。我勉強算是博聞強記,當不起什麼‘百事百科’,論博學、長算、遠慮,比不上皇兄萬分之一,這詞夸我不妥當。”
唐荼荼煞有其事點點頭,假裝沒看見二哥臉上燦爛了一個度的笑。
——夸你就是夸你,這人,心里高興還要憋著。
他還在會因為別人一句夸獎而歡喜的年紀,顯得尤其可。
可過這“謙遜”往里想,唐荼荼被一點微微的針刺了心。
像自己,從小到大績優異,耳邊從來沒斷過夸獎,唐荼荼想不到自己會在什麼境下說出“我不如我哥的萬分之一”。除非是從小到大在家庭里,在學業中,從來沒人夸過他“你做得很好”。
……你該讀書,該習武,該明事理,該替父皇分憂,該好好輔佐皇兄。
……你這事不對,那事不好,你該好好與你兄長學。
……你皇兄修齊治平,你該學兵法謀略才是。
如今刀了刀,刃也有了鋒,皇上大概能分出點心,低頭看看龍椅下跪了這麼些年的二兒子了。
唐荼荼綻出一個亮堂堂的笑:“二哥!你撈魚真厲害,又敏捷,又有準頭。”
“我們那會兒有電視,上頭的野外求生節目很火,我最看叢林生存大挑戰,求生者做個陷阱捕獵,兩三天才能捕著一只兔子,網魚更是十網九空,實在找不著吃的只能挖蟲子,拔下蟲子腦殼生吃,被譽為叢林生存專家——到了二哥這兒,本不夠看吶,你空手都能宰頭狍子。”
“什麼?你是頭回撈魚?那更厲害了。我娘說聰明人到哪兒都不死,二哥將來要是不想當了,找片野林子也能生活得很好。我不行,我在野外必定得死。”
影衛甲:“姑娘怎會死?殿下雖說沒多田產,但置換置換,也夠一村好田。鄉間野居必得種田,狍子油,吃一回香,老吃那個膩得慌。”
影衛乙:“嘿嘿,要我說咱去南方,南邊景好,種幾十畝水田,塘里養上魚,栽上蓮藕,賞完荷花吃蓮藕——姑娘知道藕怎麼踩嗎?著腳丫子進去踩,塘底,可千萬不敢摔倒了,摔倒了要吃一肚子泥。”
“……”晏昰深沉地吸了一口氣。
他覺得,若非王朝覆滅,他大概是淪落不到腳在泥塘里踩藕那地步的。
這一下午,唐荼荼就這樣笑盈盈地夸他,也不斟詞酌句,想到哪兒說哪兒,念頭竄過去,話就往出蹦。
把一船人都笑傻了。
湖上有賣熱食的小船,船夫一心二用,既管灶臺又劃船,溜得哪里有人召喚就劃哪兒,船上的大鍋大灶拾掇得很干凈,飯也香。
四喜丸子扣碗、燒、壇子份量都不大,一人一筷子的事。唐荼荼就著烤魚啃炊餅,餅殼烤得脆,一口咬下去滿芝麻香,只是空心的炊餅不頂,又嘗了一個栗子面的窩窩頭,甜滋滋的,味兒也很好。
“天快黑了,我們回吧。”
“好嘞,姑娘坐穩嘍!”
唐荼荼在湖里洗干凈手,把撈了一下午的兩桶魚送給了別的游船,在那一大家子的謝聲中上了岸。
晚風漸起,南小海邊上的熱鬧不減。
西邊湖畔上是滿滿的客棧,燈籠映得紅燦燦的,一仰頭便能看到各家樓上的酒宴;湖的東邊是蓬萊縣衙、提刑司和練兵的校場,這與民同樂的時候,衙也掛了些紅燈籠,把高高的門庭照得巍峨森嚴。
夕將落,該是衙門下值的時辰了,卻有幾名騎從碼頭方向駕著馬狂奔而來,到了廄舍前狠狠一勒馬。
“吁——”
幾名騎分散開來,大步沖進了縣衙和校場。
很快,縣衙里有吏員神凝重地出來,又匆匆領著人進了提刑司。
什麼事兒,值當挨個衙門匯報一遍?
唐荼荼正納悶,廿一沉聲道:“出事了。”
幾個影衛氣息立變,從游湖的歡快里醒了神,不用殿下吩咐,便分路去打探消息。
提刑司,乃京師刑部在全國一百六十府常設的刑獄衙門,衙署都位于各府的首縣。歷來民生小案子歸縣衙,大案、命案提刑司是慣例了。
蓬萊恰恰是登州府的首縣,提刑司常駐之地。
廿一敏銳地察覺到殿下心不。
離京城越遠,殿下的耳目越,至蓬萊,除了手邊這十來個人外幾乎無人可用了。得用的探子都圍繞著濟南府和青州,那是山東省水路陸路、以及書報函件的必經之地,想知道什麼消息都能搜羅著。別的州是顧及不到的,遑論沿海一小縣。
于是這條信報,還是公孫景逸給他們帶過來的。
“廟島上出了點事,疍民了些東西,巡島的說是事兒不大,不必勞煩大人們。我爹便讓我上島去瞅瞅,解決不了再傳信與他。”
唐荼荼微怔:“是咱們縣的疍民?”
“可不?丟人現眼,現到外邊地界了。”公孫景逸啐了一聲,又道:“蓬萊的小不好越權拘人,讓去倆天津兒審——這位是咱們縣的巡檢,跟我打小玩到大的老弟弟,姓楊。他平時事兒忙,你倆不了幾面,茶花兒你不用記他。”
他旁的年輕人相貌俊逸,正值談婚論嫁的大好年紀,本來正對著唐姑娘長長一揖以示禮,揖還沒揖下去,被公孫這話逗得噴笑出聲了。
楊巡檢退開了半步,饒有興致地聽公孫與這位唐姑娘談話。
“了什麼?”唐荼荼不安。
“上了島才知道。我們這就要上碼頭了。”公孫抬腳要走,忽又折回來,奇道:“你倆怎麼都在外邊跑?臬臺大人提了你爹去問話,你倆沒收著口信兒?”
唐荼荼愣住了。
“問話?”
絞盡腦默背地方行政員表,終于想起來臬臺是幾品——省司法長,又名按察使,正三品,常年出外勤考察各州縣吏治和刑獄,有問政之權。
“問什麼話?”
“臬臺大人在席上聽下陳事,忽的問起靜海縣這半年來在山東大量征買鐵材鋼材的事,沒持皇諭,卻以凈價(本價)收走了十萬斤鐵,上萬斤鋼塊,是誰準許的?”
就這麼幾句話,唐荼荼后脊骨都涼了。
工廠一區廠房已經收尾了,二區在建中,期間一切建材采購都是由太子撥款、年掌柜托攬人脈在各地購置的,跟縣衙沒一點關系,但收貨地址無一不是靜海縣。
其間十幾噸建材是從哪買的、怎麼運輸的,沒有多關注,只知道鐵是從山東運來的,炒鋼技是從河北冀州一個什麼地方買的。
太子本事大,手下能人多,建材日夜不停地往山上運,唐荼荼沒往這些土木鐵煤的供應量上過心。
凈價買……他們是截留了山東今年產出的所有的鋼……
是了,市面上哪能買到什麼鋼?時下的技是坩堝炒鋼,舉一省民營營礦場之力,一年能炒出上萬斤鋼就是大幸了,這上萬斤大約全會收走用作軍用,各省火作都在抓研造鋼炮,太子截的是他們的鋼。
這買賣甚至沒過明面……而眼下,山東的大司法來問責了。
唐荼荼了下的干紋,心如麻。
卻聽二哥笑了聲:“有勞公孫兄傳話,父親不懂這些,鋼材一事屬我最知,我這就去給臬臺大人遞拜帖——曉曉,與公孫兄道個別,你坐車自己回家。”
廿一牽來馬,晏昰利落地翻上鞍,馬撒開四蹄朝著東邊去了。
陳事堂中。
唐老爺幾乎坐不住,冷汗簌簌地往下流。
堂中不止他一個人,他沒那待遇,臬臺老大人深諳場套路,問政不是冷臉責問,是先請吃席、吃飽喝足了再問事,被點名喚來此的登州員都沒什麼胃口,兩桌菜沒幾筷。
可十幾個都圍桌而坐,都嘗著了這頓鴻門宴,獨獨唐老爺是一刻鐘前被衙役拘上來的。
雖給了他張椅子坐,這給得還不如不給,讓他站到墻角去都比坐在這大堂正中心、被所有人的目審視著強。
臬臺看完邸抄,瞇起不太清明的老眼看了看他,道:“唐縣令,喚你過來敘敘話,不必著慌。”
唐老爺才在這輕聲絮語中松了半口氣,便聽老大人吐出后半句。
“便先從‘你如何賄買礦場頭目’開始說起吧。”
賄買?!
唐老爺驚恐地瞠大了眼,起就要辯白:“下……”
他正急得滿頭大汗,后有人挾著風大步走來,手在他圓碩的肩膀上一搭。明明也沒使多大力,唐老爺卻愣是被這只手摁得坐回了椅上。
那青年狀似親熱地在他肩頭拍了兩下,嗓音清朗:“爹,孩兒來遲了。”
唐老爺被這一聲陌生的“爹”驚掉了下,倉皇驚異中,只覺手心里被塞進來一塊涼颼颼的方塊。
他借著袖口遮擋一瞅,是一枚小印,用料是很稀罕的豹皮凍壽山石,青灰為底,黃飄頂,看著老氣橫秋的。
但黃飄頂……
唐老爺趕翻面瞧,不凈的印泥襯得六個篆字鮮紅,上書——“文和誥命之寶”。
文和,吾皇年號……誥命寶印,三品以上的大人領著皇命出京時,才會從皇上那兒領著這一枚印啊。
三品京那是什麼!起碼得是各部副首!
唐老爺著這枚燙手的印,差點嚎出聲來:這又他娘潛伏過來一個哪路的欽差啊!怎麼天津城里辦案的是欽差,離了津了,問話的是皇差,喊他“爹”的還是個大皇差!他一介草縣令何德何能!
而此時另一頭。
叁鷹好好地駕著車,忽的急急一聲吁,馬車里的唐荼荼差點被顛上車頂。
街口的喝聲一眨眼沖到了跟前:“行人退避,速速退避!”
那是一列傳令兵,紅的背旌高高揚著,從傍晚的街市上馳騁而過。街邊小攤被踏翻了好幾個,領頭兵下擺的污在馬車窗前眼前一閃而過。
叁鷹噌得直起,瞇著眼睛看清了領頭兵的裝束:“姑娘,是個都頭。”
那都頭連下馬都來不及,揚鞭狠狠一縣衙門前大鼓,隔著校場的柵欄高喝。
“娘娘島上大,疍民造反了——竊奪供神銀三十萬兩,私藏兵,挾持道場十幾位真人!營中所有巡檢速速領兵前去鎮!”
整個蓬萊縣熱熱鬧鬧的夜,被這一聲急報撕破了天。
“哪個狗奴才傳的話,竟說這是小事兒?!合著三十萬兩白銀,是他娘丟蔥丟頭蒜?”
公孫景逸站在船頭,氣得怒發沖冠。他開來的海滄船是軍船,碼頭上就這麼一艘巨起了錨,幾百個蓬萊兵全踩著繩梯往船上沖。
“速速去傳信給我爹,讓他領兵來援。再傳話給臬臺老大人,有什麼話留著改天再問,把唐縣令提溜上船來。”
巡檢、捕頭調度都極快,又臨著碼頭,僅僅半刻鐘,便把能容納六百人的海滄船坐了個滿。
公孫景逸臉晴不定。山東是大省,與天津一個直隸州不可等同視之,山東海岸線極長,沿海諸縣的戶牒法度松得跟篩子似的,‘疍民’大多能落籍,換言之,山東此一省幾乎沒有疍民。
他能想象得到,島上造反的疍民必定各個都是天津籍,一路尾隨祭海的大船過來的。一旦這些疍民弄死了人,頭上沒個大撐著,他則首當其沖。
“——開船!”
公孫景逸猛地回頭,正要罵哪個王八敢做這主。
唐荼荼站在舵手旁,沉靜地著北邊:“得先把兵送上島。”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胖貓蹲她肩膀上瞇著眼聽。 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 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 胖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 把貓放他懷中去,忍不住憋屈道, “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麼?” 他沒理她,接著往前行去。 傘仍遮著她,而他自己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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