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滾進碗中,調了一碗烏米飯,遞給李仲虔。
“別吃酒了,吃點東西暖暖胃。”
李仲虔看著碗中油亮的米粒,“怎麽不催我放人進來?”
瑤英平靜地道:“阿兄想通的時候,自然會放人進來。”
李仲虔角一咧:“如果我想不通呢?”
“那我更不能自作主張了。”
李仲虔眉心,翻坐起,接過碗和匙子,大口烏飯。
娜爾公主想嫁給他。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妻。
小的時候,他曾好奇地問舅父:“舅舅,您怎麽沒有娶親?”
謝無量他的發頂,“舅舅太忙了。”
後來長史告訴他,謝無量就算一年到頭過家門而不也有很多小娘子願意嫁他,他不娶妻不是因為太忙,而是自知病弱,又世,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不想耽誤小娘子的青春。
李仲虔沒想過娶妻的事,從前是因為和舅舅一樣不想連累妻子,來到西州,沒了顧慮,他依舊不想娶妻。
李德和唐氏,李德和謝滿願……他們都曾恩甜過,後來夫妻離心,麵目猙獰,彼此仇恨,曾經是最親的枕邊人,到最後,李德對謝滿願毫不留,唐氏死之前句句都在詛咒他。
得再熾烈,終究抵不過歲月。
他和瑤英不一樣。
瑤英深知這世上惡無不在,並且被深深地傷害過,但仍然相信世間的好,李德、唐氏和謝滿願之間的糾葛恩怨不會影響到的心境,喜歡一個人,那便一心一意去喜歡。
他沒有這樣純粹的喜歡。
流連花叢,男歡,於他而言不過是.上的,從一開始雙方就明白彼此隻是一場水姻緣,你我願,絕不拖泥帶水。
如果娜爾隻是求幾場歡,他不會拒絕,可是想嫁他。
他這樣的人不適合娶妻。
“羅伽對你怎麽樣?和尚懂得怎麽做一個好丈夫嗎?”他捧著烏飯,忽然問。
瑤英一笑:“他對我很好。”
李仲虔角輕揚。
……
瑤英從屋中出來的時候,娜爾還等在雪地裏,臉頰凍得紅撲撲的,朝行了個大禮。
西軍聯軍收複伊州時,瑤英不許部落兵欺辱北戎王宮眷,娜爾很激。
瑤英把自己的鬥篷披在娜爾肩膀上,道:“公主隨我來吧。”
娜爾抬頭看一眼閉的窗,懊惱地歎口氣,舉步跟上瑤英。
爐膛裏柴火燒得劈啪響。
瑤英看著娜爾喝下一大碗防風寒的藥,直接問,“公主是怎麽和我阿兄認識的?”
“在北戎的時候認識的。”
“公主是不是救過我阿兄?”
娜爾捧著藥碗搖搖頭:“阿依努爾,不是我救了李仲虔,是李仲虔救了我。”
瑤英麵驚訝之。
娜爾放下碗,朝笑了笑,緩緩地道:“當初李仲虔混在北戎奴隸裏麵,尋找的時機,那天夜裏,塔麗幫他掩護,他趁守衛打瞌睡,出營地,無意間撞見三王子想要欺負我……”
說到這裏,臉上掠過憤怒之。
是瓦罕可汗養大的兒,以後肯定要嫁給諸兒子中的一位。三王子垂涎的貌,想要做側夫人。
三王子為人鄙,堅決不答應。三王子賊心不死,買通的奴隸,把騙出營地,想要生米煮飯,就範。
“營地外的守衛被三王子支開了,我很害怕……李仲虔當時就藏在馬廄,他看到我被三王子拖走,沒有現。”
瑤英猜得出當時的形。
李仲虔以奴隸份掩飾自己,假如出手救人,很可能卷是非,無法。
“我阿兄最後還是出手了?”聽娜爾的口氣,三王子肯定沒得逞。
娜爾點點頭:“李仲虔不想多事,本來已經悄悄地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還是回來了……公主知道他為什麽回來嗎?”
瑤英搖搖頭。
娜爾道:“因為我一直在阿兄。”
瑤英微怔。
娜爾接著說:“李仲虔衝了進來,一把扯住三王子,差點把他腦袋扭下來,三王子怕事鬧大驚別人,逃走了。”
那晚,李仲虔差點把三王子打死,他那副猙獰兇狠的模樣就像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站在驚魂未定的娜爾跟前,問:“你兄長呢?他怎麽沒來救你?”
娜爾抹了一把眼淚:“他死了。”
的父兄都為瓦罕可汗戰死,所以才能被收養為義,沒有其他親人了,害怕的時候本能地著兄長,的母親是被擄掠到草原的漢人,和兄長小的時候就會說漢文。
後來知道了李仲虔來北戎的目的,一下子恍然大悟,李仲虔之所以會不顧危險救,是因為歇斯底裏的呼救讓他想到了他妹妹。
文昭公主落在海都阿陵手裏,誰都不知道到底遭遇了什麽。
“一開始,我不知道李仲虔是魏朝的皇子。”娜爾往爐膛裏添了幾塊炭,“他救下我的第二天,三王子傷勢太重,瞞不住了,瓦罕可汗派人來安我,說三王子是活該,又問我到底是誰打傷了三王子,奴隸竟然敢打傷貴人,雖然他是為了救我,也必須到懲罰。”
抬起下:“我當然不會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論三王子的母親怎麽勸哄、威,娜爾都不肯指認李仲虔。大妃暴跳如雷,向瓦罕可汗進讒言,要在十天把嫁給一個部落的酋長。那個部落剛剛在大戰中失去一半青壯年,酋長都快有五十歲了,瓦罕可汗正愁該怎麽安部落。
娜爾還是咬牙關不肯說出是誰救了。
咬了咬,“大妃我出嫁,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出賣李仲虔,我給自己準備了嫁……”
就在絕的時候,李仲虔自己站出來認罪了。
他滿髒臭,蓬頭垢麵,看不出本來麵目,跪在三王子的氈帳外。三王子的親隨把他打了個半死,他趴在泥地裏,一聲不吭,紋不,任他們踢打。
娜爾哭著衝到瓦罕可汗的大帳求,老可汗饒了李仲虔,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看都沒看娜爾一眼,就好像他挨打的事和沒有一點關係。
夜裏,娜爾去看他,他舊傷複發,陷昏迷,塔麗在悄悄照顧他。
娜爾每天都會去看李仲虔,送藥送吃的給他,有時候幫塔麗照看他。
就是在那段日子裏,聽他病中明月奴,知道他妹妹的小名,還知道他來北戎是為了找妹妹。
李仲虔很冷漠,從來不和說話。
娜爾堅持去看他,漸漸猜出他不是尋常奴隸,瓦罕可汗想找的漢人很可能是他。
“我可以幫你離開這裏。”告訴李仲虔,“我是可汗的義,可以把你要到我邊來,你了我的護衛,就不用躲躲藏藏了。”
李仲虔拒絕的幫助。
娜爾那時候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讓自己幫他?
塔麗也有相同的疑問。
那天,娜爾悄悄去看李仲虔,聽到塔麗幫他出主意:“公子,娜爾公主好像很喜歡你,公子不妨利用這一點,瓦罕可汗對公主還是有幾分麵的。”
李仲虔淡淡地道:“以後別讓來了。”
塔麗遲疑著問,“公子討厭娜爾公主嗎?”
娜爾站在土牆外,心裏怦怦直跳。
突然發現自己很怕李仲虔給出肯定的回答。
……
啪的一聲脆響,爐膛裏的火炭燒得滋滋有聲。
娜爾從回憶中醒過神,朝瑤英一笑:“李仲虔沒有說討厭我,他對塔麗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
瑤英輕聲問:“什麽話?”
娜爾一字一字地道:“他說,我隻是個不相幹的人,他不想讓我步阿娘的後塵。”
當時娜爾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以為李仲虔很討厭,傷心地離開了。
在佛寺見到癡傻的謝滿願以後,才明白李仲虔的意思。
更喜歡李仲虔了。
他看起來森森的,其實是個好人。他為了救妹妹冒險刺殺瓦罕可汗,他救了萍水相逢的。他明明知道喜歡他,沒有借機哄騙,利用——哪怕甘願這麽做。
娜爾仰起臉,看著瑤英:“阿依努爾,你問我是怎麽和李仲虔認識的,是不是想勸我,李仲虔不喜歡我,讓我放棄?”
不等瑤英回答,笑了笑,眸子裏映出爐膛明豔的火。
“北戎滅亡,我不用再麵對三王子他們的覬覦,也沒了公主的尊榮,義慶長公主被公主你接回中原去了,我不想去中原,來到西州……”
“公主,李仲虔是我見過的最強壯最勇敢的男人,我喜歡他,想和他生孩子,他不討厭我——我看得出來,現在他沒有想娶的人,我和他之間沒有阻礙……天神又給了我一次機會,我想試一試。”
嚐試之後才有放棄的資格。
是北戎數一數二的人,喜歡李仲虔就要說出來,不怕被笑話。
哪怕最後他還是無於衷,至試過了。
“我聽說了很多佛子和公主的故事。”娜爾看著瑤英,兩眼放,“公主和佛子不畏艱難,終於天神,才能結為夫妻。我也要和公主一樣勇敢!”
瑤英角微不可見地了。
可以篤定,娜爾聽到的那些故事和傳說有一大半也不知道。
比如前一陣西州流傳為曇羅伽哭倒了整座聖城,羅伽才能找到真正的功心法,起死回生。
娜爾抹把臉,振神:“最烈的馬屬於最勇敢的勇士,想要打最強壯的男人,也得和馴馬那樣,誰勝出,誰就能和他生孩子!”
瑤英:……
怎麽突然覺娜爾公主嫁給阿兄的目的就是和他生孩子?
……
送走娜爾公主,親隨問瑤英:“七娘,要不要想辦法把娜爾公主送出西州?”
瑤英搖搖頭,“阿兄真不想見,本進不來……娜爾公主和阿兄的事,你們別多管,別跟著起哄,也別瞎打聽,順其自然就是了。”
……
接下來的日子,瑤英繼續接見各部酋長,為有的部落調節矛盾,督促擁有大片土地的豪族種植農培育的糧種,親自去新建的養馬場視察,讓親兵試騎從波斯那邊買來的良馬,還得時不時空去宴席上個麵。
親兵偶爾會向匯報李仲虔那邊的事:娜爾給李仲虔做了件皮襖,李仲虔沒收。
一晃就是大半個月過去,緣覺看還沒有回王庭的意思,急得團團轉,每天冷不丁地提醒一句:“王後,您猜王這會兒在做什麽?”
瑤英用膳,緣覺在一旁道:“王是不是也在用膳?”
提筆寫信,他趕幫著鋪紙:“王後要給王寫信嗎?”
在佛寺會見酋長,他和旁人低語,“這些僧人的宣講比不上王的聽,我們王宣講時,連寺裏的鷹都乖乖立在鷹架上聆聽……”
瑤英回頭看他一眼。
緣覺一臉驕傲:“王後,您也這麽認為吧?”
李仲虔翻了一個白眼:“你這麽想念你們王,不如先回王庭去。”
緣覺忙退後幾步,恭敬地道:“小的要侍奉王後左右。”
李仲虔皮笑不笑。
緣覺再不敢多。
終於到了月底,緣覺立馬神了,不聲提醒瑤英該了:“王後,箱籠開始整理了,您看有沒有什麽下的?”
瑤英理好手頭的事務,啟程回王庭。到了沙城後,讓其他人慢行,自己騎快馬回聖城。
不過是一個多月,覺像過了很久似的,聖城外一片茫茫白雪。
守城的衛軍見到肩披朝霞的瑤英出現在城門外,驚詫萬分,連忙豎起迎接的幡旗:“王後回來了!”
瑤英示意他們不要驚其他人,徑自回宮,剛步上長階,迎麵一人走下來,看到,呆了一呆,慌忙行禮。
“王後回來了?”
瑤英嗯一聲,匆匆往裏走,給曇羅伽的信上沒有提起自己特意提前趕回來的事,還叮囑緣覺不要了口風。
曇羅伽這會兒一定在前殿接見大臣,可以站在後廊那裏等他……
還在盤算怎麽嚇羅伽,畢娑撓撓腦袋:“王後,王不在王宮。”
瑤英腳步頓住:“他去佛寺了?”
畢娑笑得直拍大,搖搖頭:“王思念王後,知道王後回來,今早出城去迎接王後了。”
曇羅伽的理由很充分:雪太大,他擔心瑤英在路上被風雪阻住,要帶人去接應。
剛好閑著的莫毗多嘀咕了一句:“那也用不著王親自去接,末將正好要去一趟白城,可以順路迎接王後。”
曇羅伽好像沒聽見一樣,看一眼天,門外近衛統領過來回話,車馬準備好了。
瑤英哭笑不得:想提前回來給曇羅伽一個驚喜,叮囑所有人瞞著他,沒想到羅伽已經出發去接了!
轉就走,翻上馬,出了聖城,夜裏在驛站歇了一夜,緣覺勸回聖城等曇羅伽回來,搖搖頭,現在就想見他,一刻都等不得。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瑤英繼續朝沙城奔去,蹄聲回在茫茫無際的雪原間。
忽地,遠幾道模糊的暗影從西邊疾馳而來,馬蹄踏響如奔雷。
瑤英催馬疾走,迎上前,暗影越來越近,為首的那人一雪白織金紋錦袍,形拔,風吹袍獵獵。
看著他,角不翹了起來。
他凝著,逆著,碧眸看起來黑沉沉的。
馬蹄轟響,雪地震,黑馬飛馳到瑤英跟前,帶起一陣氣流,還沒停穩,馬背上的人展臂攬住的腰,把整個人抱到自己馬背上,摟著。
瑤英抱住他的腰,聞他上的沉水香味。
“郎君,我回來了。”
曇羅伽低頭,吻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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