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月明千里,華如水,穿堂過戶,映在素白帳幔上,照徹滿室清輝。
沈瀾只蓋著一床細布薄被,玉臂橫陳于外,夜微涼,枕上清寒,不蜷了蜷子。
幽夢綿綿,將醒未醒之際,院外一陣喧嘩之聲。有小丫鬟匆匆推門而,一疊聲喚道:“沁芳姐姐,沁芳姐姐,爺回來了。”
沈瀾驟然驚醒,只在榻上怔了一會兒,復才清醒過來,拂開素白紗帳,匆匆道:“讓念春與槐夏去鋪床疊被、掌燈沏茶,素秋去吩咐小廚房備一碗雪霞羹、碧粳粥、鄒紗云吞,其余人隨我一同去迎。”
跑的小丫鬟得了吩咐,匆匆去了。
沈瀾換上,素白里,白藍挑邊衫子,石青細布襦……一切收拾妥當匆匆去院門前迎裴慎。
裴慎尚未到,沈瀾立于院門前,只見庭中芭蕉新綠,修竹蒼翠,廊下海棠吐蕊,芍藥生香,月華一照,如崇泛泛,香霧空濛。
素月清風,繁花翠竹間,忽見裴慎披夜間寒,攜皎皎月華,如雪亮刀鋒劈開夜,大步行來。
沈瀾微怔,心道裴慎生得果真英武拔,極是俊朗。
待回過神來,忽覺不對。裴慎這副攜霜帶雪,神晦晦難明的樣子,分明是心中不愉。思及此,沈瀾只繃,強打起神:“爺回來了。”
裴慎嗯了一聲,只將手中碧玉藤鞭扔給,兀自往正堂去了。
得正堂,先以溫熱的棉帕凈手,一碗解雪霞羹開胃,夜間不宜飽腹過甚,上小半碗碧粳粥好克化,若腹中尚,再上熱氣騰騰的鄒紗云吞,最后奉上一盞馥香盈盈的萬春銀葉。
見裴慎神和下來,沈瀾卻依然不敢松懈。裴慎若要發作,便是茶足飯飽也最多只能延遲一二,總也躲不過去。
思及至此,沈瀾只默默垂首,恨不得當個形人。誰知裴慎忽然以手中書卷遙遙一指,問道:“沁芳,這是誰?”
沈瀾循跡去,正是翠微。念春于戟耳石榴足宣德爐中打香篆,翠微便立于一旁遞上香押。
房中多了個生面孔,裴慎自然要問。沈瀾正要開口,翠微放下手中香押,屈膝行禮道:“回爺的話,奴婢翠微,大太太吩咐奴婢與沁芳一同去府外買些蘇樣絨花,買完后便來存厚堂伺候爺。”
室寂然無聲,靜幽幽一片,沈瀾原就繃的心中霎時蒙上了一層云。原想將今日之事糊弄過去,誰知翠微偏偏提了。
裴慎扔下手中書卷,披著道袍,坐在紫檀太師椅上,只擺擺手,示意念春等四人下去。
槐夏、素秋老老實實躬告退,只是念春和翠微面面相覷,翠微言又止,腳步猶豫,行至門前,卻突然跪下,恭敬道:“爺,奴婢有事稟告。”
沈瀾心里一突,即刻去看裴慎。唯見幾盞寬把豆托底的銅鑄荷葉燈上,數點燭火幽幽躍,襯得端坐在紫檀太師椅上的裴慎越發俊且極迫。
沈瀾垂下頭去不再看他,只靜靜聽著翠微說話聲。
“你說罷。”裴慎道。
翠微應了一聲,直言道:“爺,奴婢初來乍到,按理實在不該出頭,只是奴婢自小跟在大太太邊,決計不能容忍旁人欺騙大太太。沁芳膽大包天!竟敢假借采買絨花之名行欺瞞之事!”
翠微沉聲道:“不僅如此,沁芳還敢窺伺四太太行蹤,又綁了四老爺,實屬膽大妄為。”
裴慎沉默的聽歷數沁芳罪狀,見說完,便道:“你是個忠心的,且起來,去賬房支十兩以作賞賜。”
翠微心喜,只起表忠心:“奴婢本想將沁芳欺瞞一事告知大太太,只是思來想去,如今既跟了爺,爺便是奴婢主子了,自然要告知爺。”
“況且奴婢與沁芳無冤無仇,也不是嚼舌之人,如今在爺面前告狀,也是明正大,非是為了一己之私。”
裴慎點頭,只隨意道:“你是個忠的,我心里有數,且下去罷。”
待翠微滿心歡喜告退,裴慎這才瞥了眼沁芳,見垂首肅立,便冷笑道:“有人告你的狀,可要辯解一二?”
沈瀾暗嘆倒霉,論起忠心,這翠微能把甩出兩里地,怪不得大太太要將翠微派來。
只心知肚明,翠微歷數的三條罪狀,前兩條欺瞞大太太、窺伺四太太行蹤都不重要。
因為裴慎心里清楚,四太太出府禮佛,他母親必定是知道的,沁芳一個婢說四太太出府是為了捉,他母親哪里會信?便是信了,多半也是派人去將四太太追回來,屆時四太太不肯,在街上鬧起來,反倒人看笑話。
至于窺伺四太太行蹤,這是裴慎自己吩咐的,怎會怪罪呢?
一切的癥結都在第三條罪狀上——綁了四老爺。
沈瀾正小心翼翼思忖該如何解釋,誰知裴慎突然道:“翠微的話不可全信,我自有裁決,你且細細將此事前因后果盡數道來。”
語畢,又意味深長道:“若了委屈,要我給你做主,也盡管說來。”
沈瀾微怔,一時間竟想起了當日裴延在水榭欺凌一事。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將此事前因后果盡數道來。
從錢婆子來存厚堂,說到四老爺被綁進裴慎私宅,不加一句,不改一字。口齒伶俐,吐字清晰,不到片刻便說完了。
裴慎未曾聽到他想聽的,便沉默片刻,冷聲問道:“說完了?”
沈瀾疑心大起,裴慎還想聽什麼?難不是背著裴慎干的事被發現了?
是跟他的親衛、幕僚打好關系,希萬一將來逃跑對方能睜只眼,閉只眼嗎?還是試圖將裴慎賞的布料綢緞賣了換銀子方便離開?又或者是想找人扮演親戚好來國公府贖嗎?
沈瀾背著裴慎干的事太多了,可不管哪一樁都不能認。
“爺,奴婢說完了。”沈瀾道。
裴慎瞥一眼,這才開口問道:“為何要把你自己的贈予那名外室?”
沈瀾早已打過腹稿,恭順道:“到底是前去……怕遇到些不蔽的不雅事,便帶了些許以防萬一。”
這個理由,任誰聽了都覺得沈瀾思慮周全。但裴慎果真不是個尋常人。
他一針見:“你憐惜那外室?”否則也不至于心細到要保全的面。
外室素來為人鄙薄,尋常子見了外室,只恨不得上去啐兩口,裴慎還是第一次見到沈瀾這樣的。
沈瀾只沉默不語,低下頭去不說話。大概是時間太長,裴慎原就著火氣,如今更是不耐煩道:“說話。”
沈瀾恭敬道:“若是不愁吃喝,無命之憂,累卵之危,卻為了榮華富貴做人外室,自然遭人鄙夷。可若只是為了艱難求生,那外室便人憐憫了。”
裴慎搖頭:“那你便錯了,此之前是個清倌人,雖無富貴榮華,卻也吃喝不愁。為了攀附國公府才哄得四叔替添置宅院,做了外室。”
清倌人?在那樣的場所,所謂的清倌人又哪能獨善其?
年紀一到就得被著接客,一旦開始接客,只等年老衰后被一賣再賣,花柳梅毒一應俱全。若不幸懷孕,一碗墮胎藥灌下去,或是拿子狠打肚子,或是用布裹纏肚子至流產落胎。沒死繼續接客,死了草席一裹便是。□□下場之悲慘,不言而喻。
那姑娘肯做裴延的外室,不是為了攀龍附,而是為了艱難求生,因為做人外室,是千萬條死路里最好的一條了。
沈瀾心中郁憤,只拿指甲狠掐自己掌心,強自己恭順道:“爺說的是。”
裴慎心知肚明,狀似恭敬,實則心中決計不是這麼想的,附和他也不過因為他是主子罷了。
思及至此,裴慎怒氣愈盛,只強著,半諷刺半提醒道:“你若日后再濫好心,恐被人欺凌。”
沈瀾暗道我已日日被你欺凌,只是面上照舊恭謹有禮:“多謝爺教誨。”
見低下頭去,又是這副恭恭敬敬的樣子,裴慎原本強下去的火氣越熾,只沉著臉道:“你和林秉忠進宅中,只消陳明利害,四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必定會跟你們走。為何要綁他?”
沈瀾心里一突,心知翠微歷數的三大罪狀,最致命的那一條來了。
自知是想扯著裴慎的虎皮做大旗,好裴延吃個教訓。只因四太太丈夫出軌可憐,玉容為了生存做人外室因此丟了命可憐。千錯萬錯,都是裴延的錯。
更別提這中鬼還差點強迫。
沈瀾著惡心,說出了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奴婢怕四太太來得急,實在來不及解釋,又怕四老爺不信,嚷起來便不好了,急之下這才將四老爺綁了。是奴婢太過急躁,請爺責罰。”
語畢,靜待裴慎置。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沈瀾心中微微焦躁,這理由聽起來極是正當,只是不知裴慎信不信?
裴慎幽幽道:“責罰便不必了。我還當你深惡四叔,想給他一個教訓。”
沈瀾笑容微僵,垂首,小心試探道:“爺說什麼?”
見還不承認,裴慎抑已久的怒氣驟然迸發,抬手掀翻了憑幾。瓜果滾了一地,茶盞碎裂,瓷片迸濺,唬得沈瀾心臟狂跳。
“你不該沁芳,該敏言才是。巧言令,諛詞如!”
說罷,裴慎驟然起,想讓跪著,又想起上一回直了脊背跪下來的樣子,一時間氣悶不已,冷冷道:“回屋足反省三日!”
沈瀾正疑心裴慎知道了當初裴延在小花園里強迫的事,卻又不敢確定,更不明白便是知道了,裴慎為何要生氣?
沈瀾心中驚疑不定,卻并不生氣。回屋足三天有何不好?既不扣工錢,又能休息,這不是帶薪休假嗎?
垂首肅立,恭敬道:“爺莫生氣,奴婢這便回房反省。”
見低著頭,對著他的時候照舊是那副不溫不火,不疾不徐,恭敬有禮的樣子,裴慎又忍不住想起裴延的話,什麼“喚他郎君”、“主與他燕好”云云。
一時間,裴慎然大怒:“待你想明白了再來伺候!”
那怕是一直想不好了。
“是。”沈瀾轉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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