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笑是六歲那年遇到十七的。

那時候還混跡在花樓街的大街小巷裏賠笑討飯撿垃圾吃,母親每日早出晚歸，但還沒有被人圍攻，也沒有手上沾,更沒有被投大獄。

事後嚴笑再回想那段日子,很難說獄前後的兩段日子究竟哪個更加苦難。

但即便在這樣的生活中，偶爾也會到一些好心人的投喂。

他們衫革履，步伐遲緩。

沿著夜走在花街柳巷中，似乎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裏。

偶爾——

偶爾他們會注意到角落裏某個小乞丐,或出於良心,或者在o伴起哄的言語中大發善心,扔給足以引起這群小乞丐們大打出手爭搶的銅板，或者,銀元。

嚴笑生來瘦小，天生就出於劣勢。

所以向來獨來獨往。

也容易被其他人盯上。

比起這種容易遭人爭搶的“施舍”,嚴笑喜歡更加直觀的食。

便於攜帶,便於消滅,便於擁有。

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卻是達顯貴們最缺的。

但嚴笑仍然短暫的,定期的,接過某人的饋贈。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在每天徘徊的偏僻角落裏，就會突然出現一塊被油紙包裹的食。

有時是一塊饅頭，有時是掰下來的半張餅,有時甚至還有一小點腥。

油紙外表充滿泥濘，髒汙不堪,但裏卻是幹淨的。

第一次發現這個油紙包時，嚴笑已經斷糧四天，接近昏厥。

本沒有時間思考這個東西是否有毒,是否能吃，是否陷阱。

隻想要活下去。

後來嚴笑以為自己撞了大運，竟奇跡般地撿到了別人落的食。

可再後來，這個地方隔三差五就會“長”出新的油紙包。

仿佛有人特意將它偽裝垃圾，避開群狼環伺，小心翼翼遞到嚴笑手上。

嚴笑坐不住了。

一連幾天守在角落試圖一探究竟。

很快就蹲到一個同樣半大的孩子礙手礙腳地把油紙包放在地上。

嚴笑想住，問為什麽這麽做，但每次一開口對方就像驚的兔子一樣遠遠跑開。

‘真是個怪人’。

想。

同樣的戲碼發生了好幾次，直到嚴笑自己都厭倦了玩捉迷藏的遊戲，有次故意趁來時坐在原地，對上對方錯愕的神，得意洋洋地揚起下：“這下你跑不了了吧？”

對方戴著一頂破帽子，帽簷拉得很低，看不清麵貌。

聞言一頓，小心翼翼地蹲下把油紙包遞在嚴笑手裏，突然冷不丁地開口：“明天我不回來了。不過以後還會有人替我來的。”

很沙啞，像是好幾天沒喝水的那種幹燥。

抑或是太久沒有與人說話導致的陌生。

“為什麽？”

沒等嚴笑問出理由，又飛速跑開。

那人穿著明顯不合的服，過於寬鬆，被風一，輕易地出肩胛骨上的彎鉤刺青。

像是被人圈養的畜牲，被扼住了命運的咽。

第二天，代替的人出現了。

那便是十七。

“後來呢？”嚴笑問。

問完，腳步一頓，有個小孩撞到了。

嚴笑被十七帶到枕石小樓。

茶樓生意興隆，來往人流絡繹不絕。

小孩六七歲的模樣，恰如當年同十七認識的年紀。

“走路小心些。”嚴笑拍了拍角，麵容和善。

小孩忙不迭點點頭，一溜煙跑了。

“他走了你的錢袋。”十七回小孩的背影，提醒嚴笑。

嚴笑擺擺手：“無妨，錢袋是我特意準備的。”

十七正要稱讚“達則兼濟天下的魄力”，卻聽嚴笑語調微妙變化：“裏麵隻放了兩角錢，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十七：“……”

嚴笑取出錢包在十七麵前晃了晃，反問他：“而且現在誰還用錢袋？掛在外麵不明擺著人快點麽？”

十七：“……”

他掩袖幹咳一聲，連聲稱是。

還好老板此刻即時趕到，迎了上來，解了尷尬。

十七顯然與老板十分相，他上了三樓，尋了個包間，要了特梅花小點和一壺名為“點江”的青茶，樓下說書人聲並茂地講著自編自導的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中途偶爾有報人群兜售新報，又會針對大眾興趣的議題議論一二。

“你竟然還在找。”十七替嚴笑倒了一盞茶，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舉杯，“敬舊友。”

嚴笑垂眼，注意到十七起初舉杯是想用的左手三指，又很快變幻正常舉杯作。

“敬重逢。”聲音冷淡。

說來與十七並不相。

說是朋友，除卻兒時的投喂嚴笑也並未與十七做過多流。

相比起之前那個人，嚴笑隻知道多餘的一點點。

他偶爾帶著食來，偶爾帶來那人的近況，偶爾消失，偶爾就隻是雙手空空的出現，和嚴笑挨個靠在牆，著頭頂的流雲，偶爾提及暴躁的主人，病弱的母親，被賣掉的朋友。

後來十七也消失了。

再後來嚴笑也學會了對人假意相迎，一張笑臉下藏著複雜難掩的心緒萬千。

生得白淨，收拾幹淨是那種很討喜的模樣。

於是嚴笑日子也過得好了許多，甚至還有餘力接濟母親。

這樣無悲無喜的日子過了沒兩年，便戛然而止。

——嚴笑獄了。

“後來呢？”

見十七對那人的下落閉口不談，嚴笑落定，耐著子又問了一聲。

“為什麽從不同我說起過去？”

十七吃了口茶，冷不丁地開口：“小時候不說話是因為主人不允許。”

“一旦被發現，回去免不了責罰打罵。若是我們一人還無所謂，腳的不怕穿鞋的。但我們都是奴隸之子。”十七表漠然，似在解釋，“他會用母親拿我們。”

“他”毋庸置疑指的是主人老金。

隻是如今長大了，再也不會對兒時的權威戰戰兢兢。

開口就會招致流。

流便容易滋生叛逆。

這是為主人的老金決不能容許的。

嚴笑十分詫異：“那你還告訴我你的名字。”

十七笑了笑：“我比大兩歲，已經過了拿老金的話當金科玉律的年紀了。名字還是敢說的。”

但也不敢說更多的東西。

到頭來嚴笑也隻是知道個名字，聽了些吐槽。

十七從未主向嚴笑提出過逃離的請求。

十七接過話茬：“正因如此，他不怕我們逃跑。我們時常會被派去做些跑的活計。聽報，買吃食，被打發出去替人送雜貨，有時候從旁的客人手裏得點消費，有時從走量裏央老板多給一兩個吃食。”

時隔多年，十七談及竟恍如昨日。

他聲音漸漸沉了下去，然後停了下來，最後幹脆了壺冰酒。

“來點？”

嚴笑生病初愈，婉拒了。

十七沒有強求，他自斟自飲了一杯。

‘又是三指。’嚴笑冷眼看著。

十七喝下一杯，這才慢悠悠繼續說道：

“老金時常調我們之間的職位，之後便被派去做別的活了，花樓街跑的換我。同我說，如果老金打發我去買吃的，就想辦法左一些來接濟你。”十七邊說邊笑了一下，角泛著一苦，“想來也真是蠢，明明自己都自難保，還想著去救濟別人。”

這世上還有這等濫好人？

嚴笑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

但隨即又想到這事切實在自己上發生，又不做聲了。

十七眼神有些迷離：“真是個濫好人。興許是算命的說會分化很厲害的alpha吧，老金打和我都收著手。ao麽，相對值錢些，最不值錢的便是beta。是我們當中最機靈的，經常能在出於意料的地方幫上忙。”

通過十七的描述，嚴笑腦海裏迅速勾勒出一個聰明的，卻毫不計較回報的濫好人形象。

會替老金搬運被打死的奴隸，也會在葬崗翻些有用的東西拿去變賣；

會用這筆錢給生病的奴隸買藥，也會在放風的時候多方走替其他人跑。

“我和都噬甜，有時候犯了錯被打怕了，還會想辦法替我買些麥芽糖，哄我吃藥。”

“後來還開始攢錢，說攢夠了錢就帶著我們一起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十七說著說著聲音開始哽咽，神木然。

“有天早上被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嚴笑聽了很不是滋味。

“那你知道現在在哪麽？”

心裏沉甸甸的。

這樣的濫好人，很難活在這世道上。

十七搖搖頭。

他麵有些凝重：“是突然被帶走的，老金雖然從來不會同我們說同伴的下落，但我們約定過，得了空會回來建立聯係——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活著。”

但十七從來沒接到過的消息。

“已經死了。”十七斬釘截鐵，“這些年我在當鋪幫工，也能接到一些落魄貴族，也想盡辦法打聽過這些‘老爺們’幫工奴隸們的下落，但沒人見過。”

果然。

嚴笑表不變。

沉默片刻，漠然問道：“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的名字？你也從來不與我說。”

十七回道：“不讓我告訴你。是這樣的，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再有集，便不會深。”

因為這樣就不會建立過深的聯係。

離開時也不會因此而悲傷。

“所以不主來聯係，即便沒死，也是因為心底清楚，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了。”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死了的好，還是活著好。”

嚴笑無言以對。

“名字呢？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麽？”半晌，輕聲問道。

十七頓了頓，說：“編號是九，我們喚阿九。”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有jm猜出來了！就是九！

————

謝讀者“樂藝”,灌溉營養102021-08-1318:4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