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莘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從記事起便開始在平城的各破巷中滾爬打滾。

這期間被人牙子拐賣過,賣到深山里去給個臟兮兮的癡呆兒做養媳,后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來了,便做過乞兒，也過東西，最嚴重的一次因為了富庶人家的幾個白面饅頭，被綁在門口吊著打……

遭遇這一切的時候還太小，不懂得什麼是‘恨’,只是覺得人活在這世上真他娘的太難了！

九歲那年平城荒,快死了,沒忍住手了一個外地人的錢袋,被當場抓住。

那是個材魁梧的漢子，面黝黑剛毅，鐵青的下上一道傷疤橫亙，長相兇神惡煞。沈莘被他輕而易舉地住手反剪，心想：完了,此人虎背熊腰手提長刀,看起來比那些滿肚油的富貴人家要可怕得多，自己這條小命怕是要待在這兒了。

男人朝出一只糲的大手，那手青筋凸起,輕而易舉就能碎的脖子……沈莘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劇痛并未落在自己上。

那只糲的大手輕地拂去臉上的臟污,男人著一口大冰碴子味兒的口音道：“小孩兒，可把你唬著了罷？東西是不對的，快家去！下次再這樣叔就揍你屁了,知道不？”

說罷，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錢袋，拍了拍灰，揮手示意押著貨的手下們，扯著亮堂的嗓門道：“憋看了！一小孩兒有啥好看的？快送完這趟貨，回家看老婆孩子去！”

照亮他一口大白牙，連下頜上的那道傷疤也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在底層掙扎求生的孩子對危險和生存有著超乎超人的敏銳度，沈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救命稻草，追上去拉住男人的角，竭力仰頭看他。

“我無家可回。”說，“帶我走罷，給口飯吃，我什麼活都愿意做。”

瘦小卻靈敏的子，堅忍執著的眼神，男人看出是個可造之材，便將其帶回了自己的鏢局，為徒，悉心栽培。

男人有個兒，比沈莘小三歲，是個胖乎乎的小可。

沈莘很喜歡這個妹妹，在師父和師娘的照顧下，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溫。

從此，發了狠地習武，希快快長大，早些報答師父師娘的恩。

到了十四歲那年，師父押送一批重要的貨上京，臨行前拍著沈莘迅速條長高的肩，笑道：“大丫頭，沒給師父丟臉，這鏢局一幫老爺們兒都比不過你這個丫頭的手！等師父走完這趟鏢回來，便試著帶你走一趟水鏢，將來師父老了，就把這鏢局到你手上了，你可要給我長臉啊，知道不！”

那一趟鏢，師父沒有回來。

路上行蹤泄，遭山匪截殺，師父力竭而亡，鏢隊幾乎全軍覆沒。

師父沒了，師兄們死了，鏢局也垮了，萬念俱灰的師娘帶著兒回了娘家，沈莘又了無家可歸的孩子。

加了平城最大的地下幫派，重新與黑暗腐朽為伍，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查清楚了當年鏢隊覆滅的真相。

師父沒有兒子，鏢局遲早會到某位徒弟的手中。當時有個羅畢的師兄仗著自己資歷最老、手尚可，便自命不凡地認為師父必定會將鏢局傳給他，卻不料半路殺出個沈莘……

羅畢被嫉妒沖昏了頭腦，認為師父偏心，心懷怨恨之下便勾結山匪出賣恩師……二十條人命啊，就這樣死在了自家人的刀子之下。

那夜雷電加，沈莘披蓑戴笠，拿著師父留下來的大刀一步一個水洼地上了山。雷電將夜幕撕裂，冷冽的眸中滿是刀疊著劍影，雨水順著刀劍淌下，濺腳下的泊之中。

一明一暗，一步一殺，直到疲力竭、口鼻溢，上黏膩不堪，分不清是自己還是他人的鮮。

那晚，以一己之力屠了整個匪窩，解決了令府頭疼了十多年的難題，一戰名。

可這一戰，幾乎要了的命。醒來后，了幫派中最年輕的堂主。

去看過師娘和妹妹，他們過得很安穩，可沈莘卻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幫派中有個新來的小啞，當時不無聊之人都以欺辱他為樂。例如故意將他推倒，將他漂亮的臉蛋踩泥中，或是當面以葷話取笑他做‘兔兒爺’，看著年痛苦不堪卻又發不出聲音的模樣，他們便笑得越發猖狂。

沈莘從來不許自己的手下欺辱那年，一則是因為他著實可憐，明明絕境卻又努力活著的模樣，像極了年時被吊著打的自己；二則，這年不經意間流出來的眼神太過狠銳利，就像是淬了毒的利刃……

此人雖陷囹圄，卻滿殺伐貴氣，絕非池中之。

連關北都告誡：“誰都可以惹，絕對不要惹這個小啞。等著罷，咱們的‘江山’快要易主了。”

關北好像知道什麼，可他不說，沈莘便也沒有追問。

誰知一語讖。某夜醒來，幫派中三大元老的尸首掛在檐下，全都沒了腦袋，淅瀝瀝滴著，死相凄慘。

漂亮的啞年握著豁了口的刀坐在幫主的虎皮椅子中，清冷的眸子一個個掃過下方或震驚或憤怒的人群，勾勾手指，似乎在說：“誰不服？上來一戰。”

不服的人當然不，有大喊著沖上去要為元老們報仇的，皆死在了年的刀下……哪怕他已經渾負傷，哪怕已經疲力竭，可他的眼神依舊是憎恨而興的，只是不停地殺、殺、殺！

沈莘從不知道這小啞竟有如此癲狂。若說自己屠戮山匪是為了報仇雪恨，而這年則更像是廝殺的快意，沒有恐懼，沒有憐憫，冷得可怕。

最先投誠的是關北那一脈，而后是貪生怕死之人的倒戈，最后只剩下沈莘這一支還未表態……

謝霽的年見地開了口，嗓音沙啞糲仿佛惡鬼呢喃，一字一句艱問：“我有經緯之業，你是從，還是死？”

沈莘選擇了從，既是為了自己揚名立萬，亦是為了手底下幾十條人命。

事實證明，跟隨謝霽是個正確的選擇。

多年后，雖然只是祁王府名義上的侍婢，卻有幕僚謀士一般的人脈和待遇。后來功熬死了皇帝，謝霽了攝政王，他曾對沈莘說：“如今風波已定，當初許諾你們的我都會一一兌現。你想要什麼？我可以讓你為淮世子妃，亦可以讓你留在祁王府為賢士幕僚。”

沈莘想了許久，只是搖頭道：“打打殺殺的早就累了，我想要海闊天空，承師父志重開鏢局，到去闖一闖。”

沈莘野慣了，討厭迂腐無能，討厭禮教大道，討厭一切條條框框的束縛，也討厭手無縛之力的小白臉……

可這些，傅西朝那廝全中了。

不喜歡傅西朝，厭惡他的弱弱、滿口仁義儒經，討厭他前腳還對永樂郡主心生傾慕、后腳就對死纏爛打……好罷，即便是永盛寺大火時自己先抱了他，不小心到了他的屁、，那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可傅西朝似乎不這麼想。

那小子傻得很，一開始滿口‘非禮勿視、非禮勿’‘以相許’的王八話，死纏爛打要對負責；纏久了，他似乎是真了。

沈莘拒絕過，也罵過，可每次一說重話，他個大男人就會紅了臉、了眼眶，著一副被“始終棄”的可憐樣。

唉，都是前世造的孽！

有次沈莘出城辦事兒，好死不死遇見傅西朝母子遭流民圍截搶掠。

這些流民是從水患之地跑來的，進不了城，就如鬣狗般一群群聚集在城門外，伺機而，仇富得很。沈莘在救和不救之間猶豫了片刻，畢竟淮侯夫人曾對冷嘲熱諷的，直教數次想用梅花飛刺扎死得了。

可是小白臉傅西朝……

得，又嚇哭了，還跟一群失了智的流民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有用麼？

沈莘救了他們母子，自己也了傷，胳膊上劃了道口子，順著手指淌下。

眼見著傅西朝又紅了眼眶，沈莘翻了個白眼說：“不許哭！再哭我就把你丟回匪窩里去！”

“你傷了……”傅西朝急得手足無措，如喪考妣般耷拉著一張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又被他生生憋了回去。

“我給你找大夫！”傅西朝掉頭就跑。

“唉，不用！”沈莘甩了甩手臂，直到甩得珠子飛，才不在意道，“小傷，敷點藥就好了！你帶了藥嗎？”

“府中有，有金瘡藥！你要不要隨我……”

“行，走罷。”

傅西朝一怔，隨即回魂返照似的眸子一亮，干凈淚水將沈莘帶回了別院。

為沈莘包扎傷口時，傅西朝看著臂上皮翻卷的傷口，又心疼又自責，艱道：“都是我不好，讓你傷了。”

沈莘擺擺手，嗤道：“得了罷，你好大的臉！我那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即便困的是個乞丐傻子，我也會出手相助的，才不是為了你一個人，明白嗎？”

傅西朝垂著眼點頭，睫上掛著水漬，輕聲說：“我明白的。其實，非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你……”

他話音低落，帶著些許自嘲的意味，替沈莘包扎繃帶的手有些微微地抖。

不知為何，沈莘聽了這話反而不開心，心里別扭得很。

“欸，你不要掉眼淚啊！”沈莘‘嘖’了聲，“自怨自艾作甚？好像我欺負你似的。”

“我只是覺得自己好沒用，那些圣賢書保護不了我，”頓了頓，他又說，“也保護不了我心儀之人……”

一個大男人活得像只溫順無害的兔子，沈莘一見他微紅的眼尾和咬的，就止不住頭疼。

“說了不許哭！”還未反應過來，已拉近傅西朝的腦袋，一口啃在他的上。

此舉過后，兩個人都愣了，瞪大眼，稽至極。

“非、非禮……”傅西朝紅到耳朵，說話時舌頭打結，嚇得不輕。

“閉！”沈莘氣急敗壞，為自己的一時把持不住而懊惱，厲荏道，“你再婆婆媽媽的嘮叨不停，姑還要咬你！”

“咬？難道不是親嗎……”

“閉！親你又如何，還想造反？”

“不是，我很喜歡親……但古人說‘不可白日宣’‘不可無茍合’，需等我們定親之后……”

“定你個頭。”沈莘白眼翻到后腦勺，哼道，“我只是一個低賤的丫頭，怎配得上你這等豪門世家？”

“你不低賤！”傅西朝忙道，“我會去請求父親母親，我給他們磕頭跪下……”

沈莘心道糟糕，不知怎的，越看他越順眼了。

兩人靜靜對視，一個任灑，一個斂含蓄，如同狐貍與兔子的拉鋸戰。而這一切，都被躲在墻角后的淮侯夫人看在眼里。

“你救了我兒兩次，他又是個重義的，早立下誓言非你不娶。既是如此，我們淮侯府也不是不通理之人。”

自那以后半月，淮侯夫人單獨找到沈莘，依舊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語調道：“你可以嫁給我兒西朝，但我有個條件。你須得放下那些刀啊劍啊的東西，勤學紅，讀誡，賢良淑德方是正經。若是終日大大咧咧草莽在外，如何擔當得起世子妃的稱號？從明兒起，我會讓嬤嬤每日教導你禮儀茶道，什時候過關了，便什麼時候給你們辦婚事，如何？”

聞言，沈莘緩緩勾起一個笑來。

淮侯夫人以為是高興至此，正等著聽恩之詞呢，卻見沈莘響亮地‘啐’了聲：“嘿忒！”

“你！”淮侯夫人惱怒，險些儀態盡失，“你怎可如此野！”

“誰稀罕世子妃的稱號？誰稀罕什麼禮儀茶道？在祁王府我尚且可來去自由，憑甚要為了你而放棄自我？”沈莘涼涼一笑，著淮侯夫人漲紅的臉道，“夫人搞清楚，非是我上趕著做什麼世子妃，而是你的兒子對我死纏爛打不肯罷休！你把這些條條框框當做施舍，也要看姑我愿不愿意！”

說罷，也不管淮侯夫人氣得青紫的臉，揚長而去。

什麼狗屁，去他大爺的罷！

沈莘還是決定離開，去老家開個鏢局，祁王聽后并未阻攔，只是給了一份厚的家當，加上祁王妃的那份，足以讓買個大院子過上一世富足的生活。

收拾好家當策馬出城的那日，在道邊的長亭下見到了一個人。

“你來作甚？”沈莘勒馬回，趴在馬背上揚了揚鞭子，笑著說，“若是送我，大可不必了。”

“非是送你，我、我和你一起走。”說罷，傅西朝了肩上挎著的包袱，“你去哪，我就去哪。”

“哈？”未料如此，沈莘大驚，收斂了笑意問道，“你的世子之位，不要了？”

傅西朝見的堅定，著馬背上飛揚的武袍子道：“家中還有個弟弟，可以繼承爵位。”

“我可是要去過打打殺殺的日子，浪跡天涯。你不怕？”

“不怕。我知道我很弱，但再弱的男子，也有想保護的姑娘。”

殘如，鳥兒掠過西山，城佇立在后黃沙中，留下一道暗的剪影。

過了許久，久到傅西朝以為自己不會得到答案時，沈莘解下佩劍丟他懷中，說：“與我并肩作戰，你還不夠格；做我的夫君，你更不夠格。”

聞言，傅西朝匆忙摟住長劍，隨即被那重量擊得一個踉蹌，心中也宕下一塊石頭，悶得慌。好不容易站穩，卻見馬背上的子朝他出一手，張揚道：“不如先為我提劍，從劍侍開始做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