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懿三十二年，鎮南王裴宴領兵破京師，由玄武門殺宮城，末帝自盡，陳朝覆滅。

裴宴登基，自立為帝，改國號為殷，改元佑德。

*

佑德六年。

仲冬已至，年關將近。

涼州都督府功曹參軍事張冼終于理完了今年所有卷宗，命小吏挪到書齋謄抄。

戶曹參軍事陳汝明從書卷中探出腦袋，見張冼案上干干凈凈，只余一筆一硯。

再看自己這邊四周等的卷宗，陳汝明不由得委屈:“張公若得了閑，何不來助我？”

張冼婉拒:“我的事還沒完，等卷宗謄抄完畢，再來幫陳參軍。”

陳汝明搖搖頭，把筆頭一扔:“我卻知道張公從外頭雇了個得力干將，謄抄一事哪還用的上張公手？”

張冼做思量狀，心里頭卻發虛。

都督府中本有州學。每至歲末，博士點了二十個學生幫忙謄抄。可他嫌學生們手上功夫太慢，字形雜，便托了友人從外頭請了個手腳麻利的年。

那年眷抄的功夫了得，還說不用工錢，純當歷練。這當然正中張冼下懷，于是毫不猶豫地笑納了。

可都督府這樣的地方，所卷宗文書都算機要，以前從沒有過從外頭找人眷抄的先例，若有人告到府尹那里……

張冼目一閃，笑了笑:“陳參軍說的是阿晚？他是仁濟堂主事老方的外甥，剛從來省親，幫襯一兩日。醫藥一門龐雜，我尋思著還是找個懂行的人來謄抄才是妥當。”

說著，他覷了覷陳汝明的臉，又道:“有方主事作保，誰還信不過？我想府尹也是信得過的。”

果然，聽到仁濟堂的名號，陳汝明無言以對。

仁濟堂區區一家藥堂，卻是殷朝第一商號，總堂在東都。

它基之巨，沒人說得準。據傳聞，它旗下有五百分號，遍布大江南北；還有三十二路鏢局，上百路商隊，門人數以萬計。至于武林江湖上的顯赫地位，聽坊間傳聞，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派。說黑白通吃也不為過。

陳汝明為涼州都督府的戶曹，管著河西諸州的戶籍銀餉，對府的進項了如指掌。

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在河西，仁濟堂每年是上繳的稅錢就占了所有商號的一半，更不必說每年進貢的藥品，以及低價賣給府的軍用、用藥材。

一邊給府賺錢、還一邊省錢，這樣的商號誰不？

仁濟堂的好還不僅如此。堂中幾位大主事通常兼任各地商會會長，關系靈活，手很長，通過仁濟堂的關系去采買任意資，價格更低，質優量大，于府而言省心省力。主事們通常都被都督府、刺史府奉為座上賓，在當地很有威。

方主事的外甥？陳汝明打量著張冼，垂眸淺笑。跟老方拉關系，怎麼能得了他戶曹呢？

他點點頭:“方主事的人自然是信得過的。想我昨夜走的晚，見書齋還有人挑燈，便過去看，只余他一人勤勉謄抄，是個好苗子。我也不辱沒，就是……”他賊地笑了笑，“若醫藥一門謄抄完，還是將人借我戶曹一用，畢竟府尹那邊今日還來催不是？”

府尹兩字咬得尤其清晰。

老狐貍。

張冼往書齋去的時候，臉沉的很，心里頭早把陳汝明罵了十萬八千遍。

再過三五天，他功曹完事，就讓阿晚去幫夫人寫帖子。年后家中大朗將娶妻，家里大小事務還需個識字的人幫忙，他早把阿晚的活計安排到了年后，一切都計算井井有條……如今不幸被陳汝明橫一腳，張冼心里頭跟了塊石頭似的。

張冼負手走書齋，學生們頓時噤聲，假做筆疾書的模樣。張冼不是博士，不好訓斥什麼。只在角落尋到了年的蹤影。

直楞窗著些許天，約約投在年白皙的臉上。

他素來安靜，不與周遭多語。張冼原本以為他生靦腆，后來發現卻不是。他專注時是極專注，心無旁騖地抄上一整日也不問題。不做事時，待人接不卑不，禮數周全，有超同齡人的沉穩。

這時，阿晚不知看到什麼，掩輕笑。

“笑什麼？”張冼袍落座在一旁。

阿晚趕斂了笑意，正做禮。

張冼道不必拘束，探頭看向阿晚手上的卷宗。

只見那是一個藥方，上面記錄著府尹曾于孟夏染風寒，從府庫中取樸消、牡丹、當歸、大黃、桃仁、厚樸、桔梗、人參、赤芍、茯苓、桂心、甘草、牛膝、橘皮、父子、？蟲、水蛭等十七味藥材。

張冼看卷上字并無錯，問:“怎麼了？”

“字沒問題。”阿晚訕訕，“只是此方名為‘久不產三十者方’，是婦人用的……”

張冼明白過來，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霾一掃而空。

此事不難解。府尹杜襄子嗣困難是公開的，偶爾中飽私囊、給自家夫人補補子也不是問題。只是用風寒的名義開婦人方，未必太猥瑣了些。

若不是仁濟堂弟子來眷抄，他們也都會蒙在鼓里。

張冼清了清嗓音，叮囑道:“這些文書都是檔，不得妄議。”

阿晚忙道:“在下明白。”

張冼接著又將他抄眷的那些文書翻了翻，看著紙上清秀的字跡，只覺賞心悅目。

可惜這年是仁濟堂的人，否則這等好字，若去赴考，隨便也是個秀才。

“你可知，這涼州都督府的都督？”觀賞片刻，張冼忽而道。

阿晚頓了頓，筆尖在紙上暈出一灘墨。

“不知。”他搖頭。

張冼笑道:“是九殿下齊王，等他哪日來了，我尋時機讓你拜見。即便領不了公職，能親王府做事也不賴。”

阿晚“哦”了一聲:“我聽聞都督府都是親王們遙領的職，并不真正來。”

張冼搖頭，“其他府大多是這麼著，但我等不同。涼州府東指京師，西達戎番，乃軍事要沖。殿下又領了河西道行軍總管的銜，為大將軍，咱們地界上盡是軍府。這麼幾重關系，殿下省不了每年來幾趟。”

阿晚捻了捻紙上的涼州二字，微微一笑:“都督原來還領軍銜，聽起來很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