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清晨微涼，崇德坊侯府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馬車。衛太醫為著孫去書院上學，特地給置了個巧輕便的新馬車，用以每日接送。

丫鬟綺綠先抱著書盒上去，掀起簾子，娘把翹翹扶進。翹翹扎著雙螺髻，系妃紅披風，邊上薄薄的一層銀絨，皮如凝脂般彈。

林雁姨母還是那句話，叮嚀道：“先開始總是有些不習慣，堅持著就好了，大小姐莫要輕言放棄。”

林雁姨母總像特意提點著衛姮，告訴“大小姐”這樣一個份的存在。

博楓書院確實難進，家世份還在其二，若有超塵拔俗的平民子弟，亦可破格提拔，而才才是學的首選。

上輩子記得衛家三個兒就二妹衛怡去了，衛怡冰雪聰明，才氣卓然，是為必然。而衛卉因著孟氏與鄭淑妃好，同四公主蕭芍走得近，故而得以進宮去做公主伴讀。

今生如此的機會，衛姮自然不會輕易丟棄。

這府上，從來人們都不必拘著自己，更甚至遇了不痛快便摧毀、便放棄，前世在時期，翹翹是驕縱地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很多世俗人的薄涼，在后來才逐漸悟出來。唯僅林雁姨母有這樣堅持，娘是不敢說，祖父祖母是不舍得說，其他人……也許也是不敢說吧，因此更顯得可貴了。

衛姮點頭道：“嗯，我記住了姨母。”

林雁姨母亦得親，上輩子的林雁姨母因著自己不親，而人排，一個婦人孑然一生，落得那般結局。林雁既提點暗示“大小姐”的份，衛姮自然不忘用這個份與林雁姨母親近，須知家仆們的眼睛都看著的。

自七月大小姐從藥房梯-子下來后，便逐漸像變了個人，雖也仍是吃睡，眼里的彩卻默默亮了起來。以前見了林嬤嬤就躲，遇了委屈便往芳娘膝上扎，一雙眼睛空空泛泛的。現下卻極見有覺得委屈的時候，反而伶俐開朗，也不再那般眷著芳娘了。

孟芳欣看著馬車里，這個葛青表姐留下的兒。人眼里若有了神采，原本姣艷傾城的容貌，便像是鍍上了一層。這芒讓看出些記憶里的印象，到底是遮不住啊。

只是拭著眼角，對衛姮說道：“從小就護著翹翹兒在邊，沒有離開過眼界，這突然去書院上學，芳娘總是放心不下。可府上事務繁多，分不出隨同你。翹翹兒素日吃零兒，又擅，這包吃的你帶去學校，若了便莫虧待自個兒。”

說著讓雪曼也跟著上去馬車，然后把一包用錦緞包裹著的吃食擱置雪曼手上。

是個溫婉舒的婦人，氣質與容保養得頂好，眼里的疼毫不遮掩，這樣眼淚掉著，真的無法讓人分辨。

可衛姮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聽到一段震驚駭然的話。

到底是不同的，衛姮也沒要求，畢竟并非親生，能做到這樣也不易。只是重生回來這一個多月，但見頓頓大魚大，每日早起夜宵勤快往自己屋里送，從沒勸過自己“吃多勞”，衛姮便有心結了。

衛姮瞇起桃花眸，笑著寬道：“只是清晨出去，傍晚就回來，芳娘不必擔憂。翹翹這一去書院，芳娘跟前就再不用團團圍著兩個小孩了。雖然卉兒妹妹只是名義掛在祖母院里養，實際多還在芳娘邊，但如今我們既已長大，芳娘只管把卉兒回來。祖母年紀漸長，便不勞心，讓多得空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兒。”

特此一說，邊上的家隨們都聽到，使得今后沒什麼好算在自己頭上。

這般掛在祖母名下，只不過擋箭牌罷了。卉兒就算養得貌出，也是祖母的功勞，對比前世自己的廢，并不會有人怪孟氏偏頗。因為孟氏確實溺自己，使得自己驕縱了，繼母能做到那般溺已然難得；可衛卉名義是祖母養的，衛卉的卓秀是祖母的功勞，算不到做母親的頭上。

侯夫人畢氏聽得直樂呵，嘎的眉都笑得跳起來，寵地了翹翹的臉頰：“哎喲，我的乖寶。老頭那間破草藥院子莫非是風水寶地，這□□一摔，可把我乖孫摔懂事兒了，懂得為祖母著想。”

嘖嘖地贊著。

孟氏有點詫異，婦人的余掃過一旁林雁姨母。可看林雁姨母眼里亦是淡淡的驚嘆，顯然并非教的。不覺又掃向衛姮清澈醇然的眸瞳，衛姮真的一臉完全無害。

便遮藏起意外，含蓄道：“瞧我們翹翹兒這般諒，可惜卉兒哪能和翹翹比，我若把回邊將養，回頭大人回來知道了，必要數落我不周了。”

五歲多的衛卉扎著雙丫髻，一襲玉蘭淺白襦，聞言怔怔地看著馬車里金枝玉葉的姐姐，生冷而怯慎。

衛姮忙給芳娘遞帕子，聲說：“豈會？如今卉兒不也都在芳娘邊待著嗎，只名義掛著祖母而已。我和卉兒都是親親的兒，若讓父親誤認為卉兒從小沒有待在母親邊，只怕會心里更加憐疼，翹翹不愿意因此造這樣。祖母你說是不是？”

畢氏本來也就這樣想，你看老二院里四個孩子，傅氏不也看得好好的。只是孟氏一定要差人牽過來，多個孫也熱鬧，便都隨的意。被翹寶兒一說，卻真的是，卉兒可不每天都還在母親邊待著嗎。

當下笑呵呵樂道：“是啊是啊，這孩子，還是你考慮得周到。行了，就依你說的，趕出發吧。”

沖車夫揚揚手，車夫一打馬，這便出發了。

蜀錦簾布一放下，衛姮了自己肚皮上的，舒了口氣。

八月進過一趟宮。

曉得今歲朝廷邊關連連捷報，北方靺鞨諸部派人前來求和，大王宇文羯在使函中說，明年秋派王子隨使團前來朝貢，并學習大晉文化。正好也有幾個番邦要來，皇帝于是就定在后年秋天重之日，因為剛好太后當年六十壽辰，九九重，番邦朝貢，祝壽祈福。

衛姮就是在那一年臂帛飄飄，風無垠地站在太極殿的漢白玉臺上，著萬邦使臣的朝拜。那年九歲余，胖而綺麗地站在臺上，今世已對從前年的畫面有些模糊，記憶中只有富貴而矜的模樣，自得其樂地陶醉在繁華盛世的顯耀里。

太子蕭欽，著黑袞和冠冕，站在皇帝的旁主持盛典。離著翹翹那樣近。

傅太后寵，心想一定會為安置在東宮里的人兒。

卻怎知下面的男兒與姑娘們，看向翹翹的目里，都是帶著唏噓、奚落與酸嫉妒的。

彼時衛姮又如何覺察不到，那時驕傲敏，為著人們的那般眼神，偏越發地將自己打扮得七彩斑斕，上香囊亦五六，被人貽笑大方。

然而這次，衛姮要讓自己站在那高的顯耀，是顯耀得名副其實的。

機會要麼沒有，既給了，便要抓到它盡其利用。

此時離那會兒尚有兩年，衛姮還有空余的時間來消減自己的。

可是在府上，除了玩著睡著，時刻都想著饞。順安侯府的伙食原就出名的好，連皇帝都在當朝念叨過幾次的，但祖母和二嬸的院里至葷素相宜，錦泰院卻是頓頓葷腥大菜，麻辣香腸、牛、五花、鮑魚蒸……各種一盤盤，衛姮即便不想吃，可肚子里就像有饞蟲，本管不住。想去到林雁姨母那邊吃素，菜還沒上來，人已經乏味得瞌睡了。

也覺得奇怪，竟忘掉年時候的自己，原有這麼大的胃口。記得前世和芳娘鬧生分后，雖也同在一個院子住著，卻并沒有整日吃食。就算后來姑娘們都饞些小零，也斷不會食如饕餮。

正好出去上書院，換個環境試試會不會好些。

衛姮怕再這麼吃下去，都快要吃吐了。

車子咕嚕，一會兒拐崇仁坊，崇仁坊在皇城旁邊，鳥語花香，綠蔭環繞，風景十分適宜。此時金秋，放眼過去那棵棵金燦的楓樹與梧桐，仿佛畫卷一般。

博楓書院就坐落在這里，因院中多有年才俊，意氣風發，因此離著東宮也近。

遠遠地見東宮太子府門前的石獅，衛姮仍還心有余悸。自己此時七歲多，太子應該差不多十四了，必仍然明俊筆、得萬般尊崇地活在這座府邸里。

衛姮不覺了袖子。

前世蕭欽對說出那番決絕狠話后，衛姮就再也沒出現過在太子跟前了。只聽說太子和太子妃錦瑟和鳴，原是十分好。

但太子永遠是翹翹心目中的一刺，很小時候就扎進去的。那個比自己大六歲，禮讓謙賢，雅人深致，眉宇間盡是皇權氣宇的大哥哥，是衛姮可而不可即的一棟燈塔。即便后來知道他離世，也沒有勇氣出街去看他出殯的喪隊。

再此后，各皇子們爭權奪位的局勢便愈演愈烈了。

忽而車夫一聲“迂”，馬車到得書院的門前，翹翹兒便吸一口氣，跟著綺綠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