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潯看著蘇羨音慌的神、輕扇的眼睫、還有漫起紅潤的一張小臉,才終於滿意地笑了笑,從側拉過安全帶幫系好,退回了安全距離,發了車子。
他當然沒有真的留宿在蘇羨音家裏的打算,也不至於是現在,但臨走前就非要逗一逗。
「怎麼?」
他尾音上揚,一點恣意的笑里藏著半點揶揄。
「這次不能留宿你家,失了?」
「沒關係,還有的是機會。」
蘇羨音真惱了,紅撲撲的一張臉,往他肩上掄了兩拳后就急急忙忙下車,語氣也帶點慍怒。
「我走了!」
陳潯抬起胳膊從車窗探出半個頭去,喊。
「蘇羨音。」
還是會頓住腳步。
陳潯:「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南城?」
終於笑了,笑容像天上的那彎月一樣皎潔。
「除夕會回去的!」
果然他的必修課之一就是要耐心。
-
農曆臘月廿八,在家吃完最後一頓整整齊齊的中飯,各自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小叔叔和嬸嬸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兩人結婚第一年起就友好協商,流在各自的家鄉過年。
今年到去嬸嬸家過年,因此就跟著蘇橋他們一起回到南城過年。
臨走前,嬸嬸給了一個厚厚的紅包給蘇羨音,朝眨眨眼:「嬸嬸今年不跟你們一起過年了,音音拿著,提前祝你新春愉快喲。」
蘇羨音屋及烏,一向很喜歡這位可的嬸嬸,於是笑得也很討巧:「謝謝嬸嬸。」
蘇河已經上了車了,掐掉手上的煙,還是走下了車,指揮嬸嬸上車:「我跟音音說幾句。」
「切。」嬸嬸朝他做個鬼臉。
蘇羨音彷彿已經知道蘇河要說什麼了,捂住耳朵,一臉無無求:「你念點經吧。」
蘇河笑了,拽下的手,說:「小丫頭片子,我發現你在我跟前是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年紀大有時候說話是難聽點,你別往心裏去,有啥事跟你叔我說,保持聯繫。」
蘇羨音已經做出要趕他走的作了,應聲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再不出發到家都天黑了。」
蘇羨音上車的時候,蘇橋例行問了聲:「你叔叔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就說預祝我新春愉快。」
蘇橋「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發了車子。
蘇羨音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恍惚地想,有時候覺好像叔叔都比蘇橋更了解更關心。
蘇河跟媽媽一樣,喊「音音」。
而蘇橋基本上都是連名帶姓地喊全名,偶爾語氣和一點會喊「羨音」,差距不是沒有的。
只是習慣忽略。
……
一家人將近下午4點才抵達南城,蘇羨音也是忙得一點都沒閑著,幫著孟凡璇打掃衛生,準備明天的菜品,置辦一些過年需要的、家裏短缺的東西。
蘇羨音自認為已經算勤快了,幾乎是有求必應。
但還是嫌事做得不好,嫌掃地不幹凈,嫌買的東西太貴,嫌不會做菜。
「我們村裏隔壁那屋,汪家的兒,還不是大學生,家裏年夜飯都是做的,沒讓老子一點心。」
孟凡璇應和著:「這樣啊,那是當家早。」
又委婉地替蘇羨音辯白幾句:「我們羨音上次放假回來做那個燒翅也可好吃了,爸別提多喜歡了,我廚藝不行也要多練練才好。」
蘇羨音沉默地走開了。
說不影響心吧是假的,但是說很傷心,倒也沒有。
跟之間的關係淺薄,幾句刻薄的評價尚不足以讓懷疑自我、陷低落的緒,但總歸是不太舒服。
這種不太舒服一直延續到了第二天的除夕夜。
飯桌上,本該是其樂融融,但老太太也不知道什麼風,話題明明是往著希明年越來越好,全家人健康的走向上延展,生生被截斷。
瞪著兩隻乾癟凹陷下去的眼睛,問孟凡璇:「結婚也好幾年了,就一直不打算要孩子?」
蘇羨音夾住基圍蝦的筷子一頓,蝦又掉回了盤子裏。
孟凡璇的笑容有一些尷尬,不聲地將那隻蝦又夾回蘇羨音碗裏,溫聲說:「年齡大了,跟橋商量過的,我們不打算再要孩子。」
蘇橋也點點頭:「是。」
「大什麼啊」老太太放下筷子,「我村裏那個老劉,兒媳48了都又給生一個大胖孫子,嘖,別提多有意思了……」
蘇羨音慢條斯理將那隻蝦剝開吃完,然後低聲說:「我去洗個手。」
老太太一哂,瞥一眼,目算不上和善。
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是不想聽下去了。
重男輕一直能會得到,畢竟小堂弟回到老家以後,就更看不順眼了,眼觀鼻鼻觀心,將「忍耐」二字運用得爐火純青。
是沒想到老太太在這個問題上那麼執著,在洗手間里劃拉手機十來分鐘,幾人還沒聊完。
約約聽見老太太拔高音量,喊:「是個娃兒,有啥用啊,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了。」
蘇羨音被雷得說不出話來,實在沒想到在現實生活中也有聽到這樣的臺詞的機會。
慢吞吞從洗手間里走出來,孟凡璇注意到,明明自己應對老太太都有些吃力了,還想著為解圍。
「羨音,你把昨天買的那個飲料拿出來吧,不是新品嗎,拿出來嘗嘗。」
「好。」
蘇羨音如釋重負地又溜進了儲間。
春節聯歡晚會還有10幾分鐘就開播了,蘇羨音的各種群里已經開始發紅包預熱了,消息一條滾過一條,看都看不過來。
沒有群發祝福消息的習慣,只是禮貌地回復一些看起來像是群發又不像是群發的祝福消息。
10分鐘過後,再次慢吞吞地出現在飯桌上的時候,話題終於掀篇了,只是老太太的神不太好,看見了,又要嗆一句:「拿個飲料磨磨唧唧的。」
蘇羨音沒吭聲,心想這是拜誰所賜呢。
再次拿起碗筷,夾起基圍蝦送到邊才發現,早就涼了,忽地沒了胃口。
一頓年夜飯吃得並不安生。
但蘇羨音沒想到這不過是序曲。
飯桌上蘇橋也許是為了緩和關係,也許是為了轉移話題,他拿起蘇羨音拿出來的飲料,一罐青提子味的,非要拿給老太太嘗嘗。
「羨音知道媽你喜歡酸的,特意挑的,這是進口飲料,你也嘗嘗鮮。」
老太太推辭半天,最後也不知道是被進口飲料打了,還是被青提子打了,還是喝了小半罐,還說好喝。
結果春晚剛看個開頭就拉肚子。
老太太第三次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捂著肚子步履蹣跚,看著正在吃薯片看節目的蘇羨音就忽地窩了火。
指著蘇羨音破口大罵:「你這丫頭是不是存心的?買的什麼東西,十幾二十塊錢一罐還害人拉肚子,十幾二十塊錢買點什麼不好?!」
蘇羨音抿著,一言不發。
孟凡璇打圓場:「媽,估計也不是飲料的問題,咱們不是都喝了,可能是吃什麼東西吃串了吧,也怪我……」
「你替這丫頭說話!」
老太太不吃這套,看蘇羨音無於衷也不認錯的模樣火氣更盛。
「我就知道沒安好心!」
「跟媽一樣!都見不得我好!」
「跟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中看不中用。」
「就盼著我死呢。」
「我死了就都好過了……」
老太太喋喋不休,話越說越過分。
蘇羨音卻抬起頭來,平靜地向:「,媽媽從來沒說過您一句不好。」
「您又有什麼資格說?」
話里沒有緒,可攥的雙拳卻暴了的心緒。
目是堅毅的,不懼天地。
老太太被這兩句話氣得就要撲上來,被蘇橋攔住了,裏還是不空,什麼難聽什麼往外蹦,罵汪琳罵蘇羨音,不帶重樣。
蘇羨音覺渾又熱又冷,上是燥熱的心底里卻冰涼涼。
蘇橋攔得吃力,老太太不講理,見兒子攔住自己,又掩面假哭起來,嚷嚷養兒子不中用,胳臂肘往外拐。
真是令人噁心的戲碼。
蘇羨音一刻也不想待了,剛想邁步。
只見蘇橋怒吼一聲:「夠了!」
向他投去凜然的目,幾乎已經做好了要被批評要被要求給賠禮道歉的心理準備。
蘇橋卻只是看向。
「媽,都說人心是偏的,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汪琳,不管怎麼對你好尊敬你戴你,你從來不肯正眼瞧。」
「是,你討厭我跟著去黎城,總說拐跑了你的兒子。」
「可是是我提出要去黎城發展的,這都是我的主意,你老針對幹什麼?」
「嫁給我十餘年」蘇橋眼裏冒出一點淚花,「把家裏上下一切都打點得妥帖不說,羨音也健健康康長大了,從來都沒讓我過心,本來終於可以過好日子了,卻生了病……」
「生病的時候你來見過嗎?從前多喜歡穿漂亮的花子,化療後期瘦得皮包骨,病服鬆鬆垮垮套在上……」
一行淚滾落蘇橋的臉。
「別的家裏倘若兒媳婦生病了,婆婆不知道要熬多湯送多飯菜來,你呢,你一次都沒去過醫院。」
「可還是從來沒怨過你。」
「汪琳從來沒對不起過你,羨音說得也沒錯,你沒有資格提不好。」
「生前在的時候你不待見就算了,人都走了幾年了,你還要在孩子面前指摘編排,哪有這樣的道理?」
「孩子不心寒嗎?我又聽得下去嗎?你究竟是來過年的,還是來拆散這個家的?」
老太太的音量又陡然提高了一個八度,一邊哭喊一邊失控地打蘇橋,拳拳到,他一下也不躲。
卻轉過頭來看蘇羨音,話語溫。
「音音,你出去玩會兒,鞋柜上有煙花棒,去吧。」
他第一次喊「音音」。
啞然,沒想到居然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忽然有些愴然。
蘇羨音木著腦袋點點頭,如遊魂一般走出了門。
他沒想過蘇橋會氣地替汪琳辯白,更沒想過他也有對抗的一天。
走神了,半天才聞到大街小巷都瀰漫著燃盡的竹硝煙味,到都是紅通通的,喜慶的、歡樂的氛圍,的腳步卻一步比一步沉。
新年真的會快樂麼?
-
陳潯不看春晚,懶懶靠在沙發上玩手機。
謝穎然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嫌棄地推推他:「反正你也不看節目,帶慄慄去放仙棒吧。」
在茶幾上乖乖拼積木的慄慄聽見了,立刻坐直,屁后就像長出了一條尾來左右晃著。
「小舅舅~帶我去玩嘛~」
慄慄會一百八十招磨人手段,陳潯不是沒領略過,於是很懂得審時度勢,將手機揣回兜里,一把將慄慄撈起來,乎的小臉蛋。
「,小舅舅帶你玩兒去。」
但慄慄不明白,怎麼放個煙花棒,小舅舅還要開車出門。
陳潯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車卻已經穩穩地停在蘇羨音家附近的公園,廣場上倒是聚集了不人,一人劃開一個區域燃著煙花棒。
陳潯張口就來,糊弄小孩倒是不含糊。
「喏你看,大家都到這來玩,多熱鬧。」
不明真相的慄慄也不再疑舅舅為什麼要開車了,興地直拍手。
「哇~」
陳潯點了一支仙棒,遞給慄慄,一邊囑咐道:「只可以住下端哦,小心燙。」
奈何玩仙棒老手的慄慄本不屑這點叮囑,很快就開始左右手各一支仙棒,開心地轉圈圈。
陳潯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
不確信地微微彎腰,瞇著眼睛往前走了兩步。
長椅上的不是蘇羨音又是誰?
他慢慢牽角,一邊蹲下跟慄慄打商量。
「我們換個地方好不好慄慄?舅舅遇到個人。」
慄慄眨眨眼睛:「哪個呀?」
「喏,就那邊那個藍服的漂亮姐姐。」
「是誰啊?」
陳潯牽著慄慄的手,一步步走過去,起了點壞心思,慢悠悠道:「不好說,說不定是你小舅媽。」
「哦!」慄慄驚得立刻用小手蓋在噘一個「」型的小上,圓眼睛撲閃撲閃的。
陳潯笑著了腦袋,食指輕抵,低聲說:「噓,這是舅舅跟慄慄的。」
慄慄立刻在邊做出一個「拉拉鏈」的作,一邊朝陳潯比劃著「OK」。
蘇羨音是認得這雙鞋的,所以抬起頭來向陳潯的眼神里點驚訝,多了點莫名的蒼涼。
陳潯是認得這個眼神的,他心下一凜,在面前蹲下,先支開慄慄讓在旁邊他的視線範圍先玩一會兒。
然後才輕聲問蘇羨音:「怎麼了?」
蘇羨音在對著破口大罵的時候眼睛是乾涸的,在從來都是順從的蘇橋為媽媽辯白時尚且有些遲鈍,可卻在看見他關切的眼神遞來時,沒忍住紅了眼眶。
而他,更是在看清眼底的淚意時,就坐在側,將擁進了懷裏。
「別哭,蘇羨音。」
他說。
聞著他上悉的清香,眼淚失控一般地無聲滾落面龐。
最後一道防線,在他面前,不堪一擊。
伏在他肩頭小聲嗚咽,陳潯就將抱得更了些,著的後頸,像給可樂順一樣,一下又一下。
聲音也是低沉又溫。
兩人在熱鬧的夜冰冷的空氣中無聲相擁,蘇羨音哭了有一會兒了。
陳潯:「好了等會兒眼睛哭腫了,哭一會兒就行了。」
「別把鼻涕蹭我上啊。」
蘇羨音沒忍住笑出來,手順勢抬起錘了一下他的背。
他皺的眉頭才慢慢鬆開,也慢慢鬆開,細細地用指腹揩去臉上的淚水。
剛離溫暖的懷抱,又立刻撲進了冷風的懷裏,蘇羨音被遲來的赧給控得抬不起頭來,一時之間又是傷心又是苦卻又有一甜,痛苦在心間掙扎,擴寬疆土。
陳潯:「誰欺負你了?」
「沒有。」聲音悶悶的。
長出一口氣,小聲地吸吸鼻子,卻一直不敢看陳潯的眼睛,只是看著他羽絨服上的拉鏈出神。
要講出今天晚上的事是有些困難的,那些齟齬,不習慣對任何人說。
哪怕是對他,也要猶豫再三。
但他卻很執著,不催促,但也不一筆帶過,帶點鼓勵地向。
蘇羨音還是摘取重要片段胡地講給他聽,講到最後也不好意思起來,推三阻四地不肯講了。
陳潯手肘撐在膝蓋上,歪著腦袋去看越來越低的臉,帶點安質地說:「臉皮就這麼薄啊?」
「你又沒做錯,該不好意思的也不是你。」
「誰家裏沒點破事。」
你家裏就沒有。
蘇羨音清凌凌的眼睛看過去,聲音悶悶的,但其實很用。
「好吧。」
繼續講,講老太太氣死人的罵語,講突然維護起媽媽的爸爸其實是令另眼相看的,講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也不知道要在哪度過新年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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