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寺乃佛門清靜之地，伊人也不好跑。

一個人走走停停，最後在月臺邊的小山坡坐了下來。

這時候夕西下，霞漫天，山坡上微風徐徐，景致再迷人不過。

可慕伊人頭痛裂，本無暇欣賞，趴在景觀石上，雙手支著腦袋，恨不得把腦仁兒扯出來。

忽然，山坡上響起了幽幽的笛聲，那笛聲曲調委婉，意境幽遠，伊人原本滿心煩躁，聽著聽著，忽然卻安靜了下來。

這笛聲仿佛仙樂，讓天地間歸於寧靜，又過了一會，伊人覺得連自己的頭痛都減輕了許多。

長舒一口氣，從石頭上起來，好好找了個地方坐著，安安靜靜地聽笛。

落霞歸山，鳥雀還巢，在這幽遠的笛聲中，世間一切嘈雜煩惱全都沉寂下來。

待笛聲停了，伊人站起來，順著方才笛聲溢出的地方走去，不多時，就見到了吹笛人。

那是一個著白僧袍的年輕僧人，他年輕俊秀，容貌出塵，可那沉靜的目與渾上下所散發出的，特屬於出家人的慈悲寬和之，讓人很難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容貌之上。

這是伊人陌生又悉的，陌生是因為距離上次見麵，已有十幾年之久，悉是因為，曾經在這寺中，兩人相識也有四年。

“寧遠師傅。”

伊人喚了一聲。

寧遠回頭，看了看站在小路上的慕伊人，淡笑詢問：“仙客認得貧僧？”

“前世或者認得。”伊人說。

寧遠笑了笑，說：“看來仙客與佛有緣。”

“無緣。”伊人搖搖頭，道：“萬丈深淵，不知何極樂。佛祖的安寧之地，我是進不去的。”

“仙客心有執念？”

“或許吧。”

伊人笑了笑，轉便走了。

茶嬤嬤已經找了過來，看見，總算鬆一口氣，繼而又開始念叨，道傍晚風冷，不該在外流連，免得著了涼。又數落一個人出去，也不知道帶個人，若遇上不上眼的，衝撞了或者不小心磕著著，又該如何是好。

慕伊人連連點頭，任憑嬤嬤說什麽都一一領。

回去之後，又吩咐盎然，去跟主持要些藥來，頭痛難忍，不能安眠。

盎然依言去了，很快端了湯藥回來，伊人喝了一碗，昏睡一覺，第二天便輕鬆許多。

卻沒想到又有小沙彌送了藥丸過來，說是寧遠師傅聽聞租客有恙，便親自配了藥丸，送來治頭痛。

寧遠的醫自然是極好的，伊人吃了藥丸，又休息了一半日，到了午間，便神清氣爽，再不頭痛了。

又去月臺，想著或者能遇上寧遠，也好親自道謝。

綠意還道這樣運氣不太現實，等到了月臺之後，果然見到寧遠師傅，把嚇了一跳，直言伊人料事如神。

伊人卻隻笑不語，前世在慕家莊生活四年，那時被玄黎拋棄，心低落，幾乎生無可，卻又舍不得死，便學著人家青燈古佛，想要了此殘生。

在這時，便遇見了寧遠師傅，寧遠年紀輕輕，卻與住持同輩，也因時常雲遊，乃是桃花寺諸多僧人中名最高的一位。

慕伊人聽他吹了四年的笛子，自然對他的習有所了解。

不過前生太長，後麵十年，占據了整個人生，重生之後，心裏腦中，想的全都是計謀形勢，一時半會，自然沒有一一記起所有人。但再如何，都是認識的，隻要一見，還是會迅速想起來，仿佛前世種種，不過昨日。

寧遠見道慕伊人，笑了笑，便從容走了過來。

問：“仙客頭痛之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正是來謝師傅賜藥。”

“仙客雖是頭痛，其實病在心上。鬱結難解，易生心魔，仙客還需看開些。”

這悉的音調，把伊人給逗笑了，微微歪著脖子看著寧遠，問：“那就請寧遠師傅點播點播，我該如何看開？”

寧遠沉一聲，說：“仙客的家事，貧僧已經從住持聽說過了。”

伊人斂了笑，隻看著他，不說話。

又聽他道：“令慈仙逝多年，墓中不過軀殼，仙客不必太過為難自己。

“多謝師傅開解。”

伊人上這麽說，心裏卻不以為然，若真的能看開，世上就沒有這麽多事了。

隻觀其言，寧遠哪裏不明白心中作何想，但有些事，別人真的無能為力，而且慕家作為，也實在讓人難以認同。

慕伊人做好了打算，準備親自護送母親棺槨回幽州，誰知在桃花寺住了不過兩日，慕家忽然又顛顛兒上門了。

原來伊人嫁將軍府，消息終於傳到了汴京，玄家聞訊，驚詫不已，立刻寫了書信，並命家人來贇都詢問由。

老爺子見了信，心裏咯噔一聲，原來玄家即便不娶慕伊人，卻也沒有對不管不顧。

又才想起，楊平申雖去世多年，但玄黎終究是其室弟子，他僅剩的外孫慕伊人，玄家好歹還是要看顧幾分。

這樣一來，伊人忤逆長輩也好，嫁將軍府也好，反而都是小事了。

隻要玄家還對慕伊人有幾分麵，就依然是慕家大小姐，玄家幹兒（自然是不能娶伊人之後的場麵話）。

可他們卻跑去挖了慕伊人親娘的墳，這可怎麽了得！

況且玄家若還對慕伊人有幾分分，對慕家，自然也得給幾分薄麵。有了玄家在，慕家與贇都王好也罷，得罪也罷，本都不要。

老爺子當機立斷，把慕淞綁來一頓打，然後帶著人親自來了桃花寺，當著伊人的麵道歉求，直言兒子昏聵愚蠢，慕家對不起他們母兩。

老太太見了伊人，更是一下子撲了過來，抱著哭得肝腸寸斷，仿佛之前白綾鳩酒讓死的，不是這個老婆子。

慕伊人麵無表，冷眼看著他們做戲。

孫兒不配合，老爺子老太太這場戲也得繼續唱下去，在哭訴了一通之後，他們道明來意，說要為們母主持公道，決定將楊氏棺槨重新葬慕家祖墳。

“你父親聽信讒言，竟做出這種天理難容的事，我跟你祖父知道了，幾乎氣出個好歹。然而到底是你的父親，有道是子不言父過，看在你已世的母親的麵兒上，饒了他這回。”

老太太真意切，慈祥得仿佛觀世音菩薩。

可讓就這麽把母親再葬回慕氏祖墳，怎麽甘心？

就慕家人這反複無常的脾，有了第一次，誰曉得還會不會有第二次？無法想象再有一回，又帶著人來，親眼看自己的父親挖出母親棺槨的景。

伊人不發一語，老爺子沉聲提醒：“今日之事，是你父親不對，但伊人你可要想清楚，即便你現在已經嫁平家，可到底是慕家人。尤其你從小長在汴京，有楊大學士與玄家教導，若有行止不當之，就是玄家也難逃幹係，到那時，可再無人替你說好話。”

慕家站著大義，即便做了再可惡的事，隻要象征地放一放段，伊人作為小輩，就得言聽計從。

畢竟，就算自己嫁平府，已經不能算是慕家的人，但的母親，哪怕隻剩一壘白骨，也隻得聽憑慕家置。

父子尊卑，就是如此，伊人勉為其難，才忍住打人的衝。

可剛在緩和沒多久的頭痛，又再次襲來，巍巍地座回床椅，在老爺子再次開口之前，道：“要母親再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為了以防你們再次驚擾母親安眠，我要請住持做個見證。”慕伊人說：“慕家不辨是非出爾反爾乃是常事，今日之事，必須白紙黑字，寫下保證，若再驚擾母親安眠，就請寺中寧遠師傅親自上京，與聖上言明慕家作為。慕家如此行徑，所教子，想來也是不義之輩，自然也不配功名加，拜進爵。”

“你……”

“如何？老爺子不敢？”

老太太連忙嗬斥伊人，道：“這話怎麽說的？你弟弟慕青則生正直，又聰慧過人，對你這個姐姐更是回護有加。你居然還讓我們拿他的前程做保證？”

“若慕家不行不義之舉，又何愁子弟仕途無？”慕伊人咄咄人：“難道你們不敢？”

當著桃花寺眾僧人的麵，老爺子到底不能食言而，迫於無奈，終究簽了保證，往後無論如何，也不楊氏墳墓。

伊人尤自不滿，可到底無可奈何，隻能親自護送母親棺槨，再次回到慕家墳苑，看著他們將再次葬。

待一切完畢之後，老爺子將玄家書信給了。

伊人拿著書信，沉默良久。

這裏麵薄薄一張紙，紙上三五行句子，這般輕飄飄，又這般重如山。

這麽容易，就能置人於死地，也能救人於水火。

可見權勢，當真是個好東西呀。

伊人收了信，卻沒有打開。

有些人，早就是過去，過去不必在想，有些事，還要繼續，繼續就得努力。

終有一日，會站在高，讓人再不敢割，人腰腹。

一場鬧劇終於結束，慕伊人風風火火地來，浩浩地走。

離開時，桃花寺外落葉繽紛，青黃的樹葉從或高或矮的高樹上飄飄灑灑地掉下來，青石小路，被撲了滿地。

悠揚的笛聲穿過樹林，飛過山坡，順著小路，再一次飄到了伊人耳中。

開車簾，看著山坡上亭子裏，影影約約站了一個人。

那人橫著笛子，一曲吹完，便回了桃花寺。

住持正在誦經，見寧遠回來，便停下手中敲打的木魚，說：“從沒見你這樣在意一個凡俗世人。”

“那位仙客心魔纏，恐怕……劫難不小。”

“佛祖渡人，可也要凡人自渡。”

“但人若能自渡，世上又何須佛祖。”

主持沉默良久，終於說道：“隨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