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男方腳不便，婚儀諸禮都是從簡了來。

這也正合沈令蓁的意。一花釵大袖禮，搭上雙層的霞帔與龍花釵冠，負累極重，再折騰下去，恐怕真快站不住了。

出了青廬，進到喜房，四下眾人退散，屋里只留了沈令蓁從汴京帶來的下人。婢們替除下冠霞帔，摘去多余釵飾，問是否用些茶果墊墊肚子。

霍留行去廳堂招待賓客了，哪怕他說了“盡早回來”，有四皇子與禮部尚書這樣的大人在，酒席一時半會兒也散不了。

沈令蓁便安心吃起了茶果，一邊打量著四周。

慶此地遠不及汴京繁華，霍府雖在當地是大戶，但這樣的沒落將門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眼下屋的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坐著的這張黃花梨架子床和一旁幾個炕柜外，目之所及也就剩下一面五扇座屏風，一張搭了三足凳的圓桌和幾方翹頭案，瞧著空冷清，很不習慣。

季嬤嬤猜到心中所想，說：“等過幾日，老奴差人重新布置寢間，將這里拾掇得有人氣一些。”

沈令蓁搖搖頭：“想是為了便利椅往來，免去磕，才有意減了擺設，嬤嬤切莫只顧我一人。”

“是老奴考慮欠周了。”

沈令蓁里呷著茶，心中卻藏了事，品出什麼味也渾然不知。片刻后，問：“嬤嬤，霍郎君的當真一步都走不得嗎？”

“聽說是這樣。”

“聽誰說？”

“當初霍郎君出事后，陛下曾派神醫黃豈前來替他診治，神醫說他撿回一條命已是不易，髀部往下都使不上力了，痛知覺也都沒了，這實在沒法再站起來。”

神醫黃豈傳言是華佗再世，沈令蓁從前在汴京也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想來他說不能治，就是不能了。

但仍不死心：“可都過去十個年頭了，黃醫仙的醫就沒有一一毫的進？”

“倒是有的，這不，若換了尋常人，長久不用，皮早都萎了，但黃醫仙想了妙方，將針灸之和藥浴之法的絕學傳授給了霍家人，他們養著霍郎君的兩條，這麼些年，總算不至于沒了樣。不過按說，腳是越壞越，越不使越不能使，過去多年又重新好起來的，當是極。”

也就是說，要痊愈是不太可能了。

沈令蓁泄氣地點了點頭，想那大概只是聲音相像吧。

季嬤嬤看形容疲倦，勸道：“姑娘不如和歇一覺，等郎君來了，老奴再醒您。”

沈令蓁原還打算撐一撐眼皮，但一想到余下的合巹與圓房兩道禮，擔心此刻勉強，稍后反倒力不濟，便點了點頭：“那嬤嬤一定及時醒我，可別失了禮數。”

下嫁有下嫁的好，沈令蓁顯貴的出擺在這里，即便欠些禮數，霍家又哪里會指摘的錯，不過季嬤嬤還是應承道：“姑娘安心。”

沈令蓁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季嬤嬤差人瞧著院里靜，卻因初來乍到，不悉霍府環境，沒料到霍留行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專為便利椅通行所建，特意未設門檻與臺階的偏門，因此慢了一步。

霍留行到了廊廡下，才匆匆迎上去，告了個罪，表示由自己先進去醒沈令蓁。

“嬤嬤多禮了。這一路舟車勞頓，我也很是諒心疼。”霍留行和煦一笑，在季嬤嬤里后，搖著椅跟進了臥房，轉過屏風，一眼瞧見側臥在榻的沈令蓁。

整個人蜷了一團，眉頭蹙，額間沁著細汗，好像在做不好的夢，一雙蔥白玉手牢牢著被衾一角，看上去可憐兮兮，瞧著有點像……他小時候撿回府的那只叭兒狗。

季嬤嬤彎下，輕輕喚了沈令蓁兩聲。驀然驚醒，一睜眼就對上了霍留行投來的目。

倘若沈令蓁此刻神志清明，或許會發現這道目半是鷙的打量，半是淡漠的審視，絕談不上友善。

偏還未醒神，只是迷迷糊糊地瞧著他。而他眼中的敵意一閃即逝，再等細看，便不分明了。

見沈令蓁似乎在奇怪來人是誰，季嬤嬤在旁小聲提醒：“姑娘，是郎君來了。”

這才回過神，慌忙爬起來，索著去找紈扇。

按規矩，該舉著紈扇等霍留行進來，由他行“卻扇”之禮。

可剛著扇柄，霍留行卻笑著擺了擺手：“繁文縟節，何必拘泥？”他來到腳踏前，微微傾，關切道，“剛才魘著了？”

沈令蓁稍稍一滯。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容儀清雅，被一正紅的喜服襯得面若傅，瞧上去與西北地界眾多獷的兒郎氣質迥異。

他這麼看著，忽然就讓想起了質地純正的羊脂玉，溫潤細膩，不張揚卻蘊。

興許是他靠得太近了，酒氣鼻，沈令蓁不由地張起來，攥著紈扇的手使勁一，小聲答：“是做了個噩夢。”

應該是因為霍留行記起了救命恩公，方才眠時，又夢見了兇險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無安放的手，溫聲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緩緩。”

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沒同郎君喝合巹酒。”

“你剛發了汗，喝涼酒傷，我們晚些再行合巹禮。”

“多謝郎君恤，那就有勞郎君等一等我了。”

“無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沒打算回避，就在近注視著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開被衾，見他的目跟著落向未著鞋履，只套了丫頭的腳上，像被什麼燙著了似的，一下子又回了被窩。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來，將椅轉了個向，背過去。

沈令蓁這才搭著嬤嬤的手腕，輕手輕腳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后腦勺自然沒長眼睛，可正前方翹頭案上的一面銅鏡，卻將充滿探究意味的目通通納了他眼底。

他緩緩眨了眨眼，抬起拇指，若有所思地了下。

——

沈令蓁沐浴后換了一輕薄的煙齊襦，從凈房回來時，見霍留行也已拾掇完畢，穿著寬大的白中，坐在窗邊就著燈燭翻閱一卷佛經，另一只手慢悠悠撥弄著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里約漂浮著一藥香氣，有些苦，但不難聞，想是他剛泡過藥浴。

聽見沈令蓁進門的靜，霍留行慢條斯理地擱下書卷，朝一旁仆役吩咐：“都下去吧，夜里不必留人伺候。”

屋眼下有四名下人，這個“都”字用得含糊。

他話音一落，原本侍候著他的兩個立刻應聲離開，但從沈府來的，跟在沈令蓁后的兩個卻垂著頭沒有。

沈令蓁覺得有點尷尬。

下人們奉了阿爹的命令，對傳言中有些兇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備，即便了霍府，也只聽從一人調派差遣。

但到目前為止，的這位夫君言語行止皆無可挑剔，與“兇悍”二字全然搭不上邊，對更是關懷備至，如此駁了他的面子，倒顯得沈家仗勢欺人了。

“你們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后添了一句。

兩名婢這才退了出去，只是也沒走多遠，就站守在一門之隔的外間。

沈令蓁斟酌著說些什麼緩和氣氛，霍留行卻善人意地解了的圍：“來。”

他朝招了招手，依舊笑得溫和，好像一點沒有在意方才的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見他面前的幾案上擺放了各式胡桃木制的碗碟盤盞與酒爵。胡桃又稱“百歲子”，象征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親手往里斟合巹酒，一邊說：“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圖個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書上讀到過，說合巹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從此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擺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將酒爵遞給時微微揚了揚眉，待與把臂飲酒，果然見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吞咽得費勁。

擱下酒爵，他抬起一食指，輕輕點了點皺的眉心，笑著質疑：“不怕苦？”

沈令蓁因他突然的親近倏爾抬頭，瞧見他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不由一怔。

如果說聲音相似是巧合，那麼連眼睛也很相像呢？

當初那位恩公的兜鍪只了一雙眼，因此格外留意過，如今回憶起來，與面前這雙溫脈脈的桃花眼幾乎一般無二。

沈令蓁再次陷了懷疑，一瞬不眨地盯著霍留行。

“怎麼？”他問。

“我看郎君有些面，好像在哪兒見過。”

“想是在汴京吧。我十五歲以前隨父親過幾次宮，與不世家大族的孩子打過照面，或許你也在其中。不過你那時還小，竟留了印象嗎？”

那時沈令蓁才三歲，確實沒什麼印象了，關心的也不是年的事。

問：“那郎君之后就再沒去過汴京了嗎？”

霍留行點點頭：“我十五歲從軍，之后兩年一直輾轉于戰場，至于十七歲以后……”他垂眼淡笑，“這哪還出得了遠門。”

人傷并非沈令蓁的初衷，既已得到他的親口確認，也就不再追問了，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無妨。”霍留行的語氣依然和悅，目卻盯著的神，像要從中瞧出什麼端倪來，“只是聽你意思，還在別見過我？”

沈令蓁立刻搖了搖頭。

遭擄一事傳出去多惹人遐想，有損名聲，既然家里費心費力地對外瞞了，霍留行也不是的救命恩公，那麼多一事不如一事，還是不與他說明為好。

說：“也許就是小時候留的印象吧。”

霍留行也沒再多問，點點頭，一指床榻：“去那兒吧。”

“郎君要歇下了嗎？”

“是該圓房了。你不困？”

“我……我還神的……”

霍留行又笑起來，只是這回不是單純的溫煦。沈令蓁覺得，他似乎有幾分逗弄的意思。

惱道：“你笑什麼……？”

“笑你臉皮薄這樣，一會兒該怎麼辦。”霍留行收起笑意，微蹙著眉，像是有些頭疼，“此前可有人教過你如何圓房？”

“不曾。”

沈令蓁曾見二房的堂姐在出嫁前跟著嬤嬤學東學西，但著備嫁，日子卻過得相當清閑。

問起此事時，阿爹氣鼓鼓地說：“我家的姑娘用不著學那些伺候人的本事，就這麼嫁過去，已是霍家二郎八十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因此懵懵懂懂，只大約知道，圓房是男間同床共枕的親事。

霍留行出為難的神。

沈令蓁試探道：“你也不會嗎？”

“好歹長你這麼些年，比你總歸懂得多，只是我這形比較特殊，單是我懂，應當不管用。”

“那郎君教我吧，我先跟著學一學。”

雖不通人事，但知道須同床共枕也夠姑娘家了，何況沈令蓁與霍留行才相識短短半日不到。

這是有意拖延上榻的時辰，想再多說說話，好與他相一些。

但霍留行卻曉得，這事不是紙上談兵能學好的。

他失笑道：“恐怕不行。真要學，你得跟我到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