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是信的,我也曾為痛哭,為立碑,可現在就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問我,「你信嗎?」
我無措地張了張,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只能怔愣著聽痛苦地向我剖陳舊事。
說是齊昭給下了藥,做出了帶著孩子自盡的假象。
說逃無可逃,只能與乞丐為伍,最后進了華寺,懷著滿腔仇恨,蟄伏多年。
說那些刺客其實是二皇子齊曄早年養在別的死士,是聯系上了他們,后來又特意讓他們埋伏在長街刺殺孟丹卿,替自己慘死的孩子報仇。
還說那塊所謂天降祥瑞的石頭,也是假造的,只為了引齊昭去華寺,那時齊曄留下的死士經過一場圍剿已經死傷殆盡,只剩藏在華寺周圍的三十余人,絕對不是宮中侍衛的對手。
所以讓余下的死士做出刺殺的喧鬧假象引眾人注意,使得齊昭滯留大殿之中,自己再趁伺機點燃引線,引被提早藏在佛像底下的
火藥,隨后再從后門離開。
一環又一環。
一計又一計。
害死了孟丹卿,要了青蘊的命,而今我的夫君命垂危,方其安更是尸骨無存。
故人不肯夢,原是還留在著世間,可再度相見,卻是此番景。
我忽覺耳朵嗡嗡作響,人也輕飄飄的,像是落進了地獄里。
沈如霜平的眼淚一又一地,像泉水一樣從充的眼里涌了出來。
我麻木地看著,輕聲說:「我曾經是真的想保住你的命,可……」
可為什麼到頭來,卻變了這樣。
「你想要保住我,但華寺中,是我對你不住,可是云兒……我并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害死青蘊。」
所以那天刻意將我的袖弄臟,想要將我引去偏殿。
只是對齊昭的恨意,不足以讓為我放棄這難得的,可以一擊即中的機會。
我頭一,竟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聲。
我與同是跪坐在地上,是衫襤褸的死囚,我卻是錦華服的貴妃。
我與對時,時仿佛倒流了一般。
仍舊是的模樣,我拉著的手,青蘊跟在我倆后,我和一起聽青蘊喋喋不休地說著京都里哪家貴懷了春,哪家的公子又了心。
那般的好景,再也回不去了。
「齊曄謀反,你又行刺,你我二人,竟是隔著海深仇的仇敵了。」我覺好像有一長針,徑直扎進了我的心里,我說出一個字,珠子就跟著往外滲一滴。
「謀反?齊曄沒有謀反,是齊昭,這都是齊昭的詭計!」沈如霜突然繃直了,絕地嘶吼了出來:「先皇病重時,是齊昭用玉璽篡改詔書,當初真正命監國的應該是齊曄!」
我的耳廓有些發麻,方才過窗欞灑進殿的不知何時退了出去,整個房間愈發昏暗了起來。
我就這樣呆滯著,想了許久沈如霜的話。
我記得先皇在世時,齊昭與齊曄在朝堂上分庭抗禮,齊曄雖不是嫡子,卻是兄長,有些時候,他還能過齊昭一頭,很是得先皇信重,反而是齊昭,雖是嫡子,卻常被先皇批駁,說他太過守舊,資質只堪當守之主。
可齊昭是東宮嫡出,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啊。
「不會的。」我茫然駁斥道:「先皇怎麼可能會讓齊曄監國……」
「當初齊昭篡改詔書先皇,先皇邊的侍拼死送出先皇手書,趕至皇子府到了我的手中,隨后齊昭親兵趕到,斬殺侍,將我,后來齊昭特意將我被命在旦夕的消息泄給正在奔赴回京的齊曄,齊曄為了救我帶兵進京,最后落齊昭的陷阱,被冠以謀逆之名當場決。」
那年水患綿延,二皇子齊曄命巡查水患,不久后先皇突然病重,齊曄日夜兼程趕回京都,卻帶了兵將直皇城。
我還記得那日宮門染,青蘊陪在我邊,一步未離。
「齊曄死后,齊昭以我孩兒命相要挾,我出先皇手書,我與他換后才知道,他從未想過留下我與孩子的命,他想要所有人都為了他謀逆的陪葬!可笑我失去一切,只能茍活于世間伺機報仇,卻永遠,無法洗刷齊曄的冤屈了。」
是了,一個面目全非的人,無權無勢,更沒有證據,除了那些死士愿意跟從,又還有誰愿意信呢。
我安靜地聽完了沈如霜的話,本想用手扶著桌角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卻雙一,又跪了下去。
我不知這些話是真是假。
我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極了,像是這些年所有的事一同回籠,讓我逃無可逃。
我突然很想離開這里,想要去找一個無人的,安靜的地方,讓自己好好口氣。
于是我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在沈如霜絕的目中,我雖站了起來,脊背上卻仿佛了千萬斤鐵塊,我抑制不住地彎下了腰,用手撐住膝蓋,像條瀕死的魚一樣竭力呼吸。
我聽見沈如霜說,這是的最后一搏,若齊昭死了,的仇也就報了,若是齊昭沒死,便先一步下地獄,死后化作厲鬼,日日向齊昭索命。
我依然沉默著,眼里也發。
「云兒,你不該見我的。」沈如霜突然扯出了一抹苦笑,垂著眼,眼皮上也沾著。
我腦子有些糊涂了,不明白的意思。
我只是想見到,想確認到底是誰,想問問這些事到底是不是做的。
我不想被蒙在鼓中,只是如今從里說出來的一切,卻又讓我覺得如夢一般,不可置信。
我扶著桌子,扶著木架,最后繞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門邊。
過半掌寬的門,我看見外面云布,有了下雨的態勢。
我突然推開了門,一直守在外面的文秋被嚇了一跳,連忙湊過來扶住了我胳膊。
文秋低聲說國舅爺與孟太傅都進宮了,現在正
在鴻寧殿,剛剛鴻寧殿那邊來了人,說要請我過去一趟。
我沒有回答,只輕輕拂開了文秋的手,想要自己走出去。
「云兒。」
我聽見后有人喚我,可我無力回頭,只能背對著,就這麼聽著。
「那曲瀟湘水云,你可會彈了?」
沈如霜問得極為自然,像是那日在華寺誦經時的聲音那樣沉穩和。
我突然想要慟哭,想要哀嚎,可我卻只是睜著自己這雙干的眼睛,什麼聲響也沒發出。
我默然出殿門,告訴侍衛將殿中的人帶回去,不要再刑了。
我又兀自踏上宮道,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風里攜帶著冷意,吹了我的擺。
我不要文秋扶我,文秋便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后。
我想著,再刮一會兒風,就該下雨了。
我應該去鴻寧殿見見國舅爺,見見孟太傅,可我實在太疲累了,連睜眼都困難。
我剛走了一小段路,雨還沒有落下來,就有侍衛跑了過來,跪在我面前告訴我,方才他們剛進殿,那犯人就猛地撞向了磚地,現在已經斷氣了。
我猛地回頭,只見到宮殿巍峨,黑云覆頂。
文秋茫然無措地看著我,我先是嗓間一麻,接著便是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
極目瀟湘,云水蒼蒼。
我從前未學會,日后也再學不會了。
16.
宮里死了個臉上有疤的囚犯,我在死去的那座宮殿的不遠掉了眼淚。
最后在鴻寧殿那邊派來的侍的懇求下,我終是乘上轎攆,去見了國舅爺和孟太傅。
國舅爺名為嚴知肅,是齊昭的親舅舅,份顯赫,是嚴氏如今的頂梁柱。
以往在東宮時,我常是跟著齊昭一同他舅舅,如今許久未見,是人非,我見了他也只能上一聲嚴大人。
他素來是不喜歡我的,尤其是莊氏落敗后,他覺得我格懦弱,更無力幫扶齊昭,更覺得我能當這麼多年的太子妃,是因為我蠱了齊昭。
上一次見面,嚴知肅還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現在他的鬢角,竟也生了零星白發,孟太傅也是一樣,自孟丹卿死后,我就聽說孟太傅的不大好了,如今一見,他的老態也愈發明顯了。
我們三人同坐在鴻寧殿的偏殿,屏退左右后,我就將太醫曾告訴我的話悉數轉述給了他二人。
殿死寂一片,只時不時響起兩聲風刮過窗欞的聲響。
「臣聽聞,容貴妃在華寺中也了傷,不知娘娘可還安好?」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寬大的擺已經將上滲出的跡遮了個嚴嚴實實。
「有勞嚴大人掛心了,小傷而已,已經無礙了。」抬頭時我正對上嚴知肅審視的目,便也懶得掛上笑強撐了,只面無表地回答道。
「臣見貴妃娘娘神困倦,想來是這幾日沒有休息好,如今我與孟太傅皆在,娘娘也可安心休養了。」
眼前的人,一個是齊昭的親舅舅,當初太后薨逝,死前就曾將齊昭托付給自己的這個親弟弟,要他為了齊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另一個是齊昭的恩師,是孟丹卿的伯父,之前更是我親筆手書請他坐鎮前朝。
如今這兩個舉足輕重的人坐在我面前,用著最妥帖和氣的語氣,要我安心休養。
言下之意,無非是如今齊昭昏迷,我這個后宮婦人還是好好待在我的筑蘭宮里才對。
我知道國舅爺與孟太傅都在防著我,防我趁齊昭病重伺機弄權,挾聿瑾以混朝綱。
只是我實在疲于解釋了。
這皇權在我的頭頂,讓我變了一灘死水。
于是我依照著他們的安排,回了筑蘭宮,偌大的權力在我的手中滾了一圈,最后回到了鴻寧殿的龍案之上。
在我回到筑蘭宮后,天上真的下起了雨,雨點由小到大,落在地上,落在樹葉上,落在層層碧瓦上。
文秋替我換好了藥,我站在廊下,一邊聽著讓人心靜的雨聲,一邊看雨滴落在積水中,砸出道道漣漪。
天降甘霖,今年的秋旱該過去了。
我出手,在廊邊接住了幾滴雨。
文秋不知何時站在了我后,替我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問文秋想不想出宮,可素來膽小弱的文秋只是沉了一瞬,就堅定地搖了搖頭。
「奴婢不想出宮,奴婢想待在筑蘭宮里,陪著貴妃娘娘。」
我想手去一文秋的臉蛋兒,可我的手實在太涼了,我怕嚇著。
那日雨聲不歇,我告訴文秋,能出宮,就出宮吧,就當是替我去看看外面的景。
我曾答應過方其安,從華寺回來以后,就給文秋賜婚。
那時我還想著這應該是一件喜事,到時候就讓方其安做文秋的娘家人,送文秋出嫁,還能嚇一嚇那個小侍衛,他日后也不敢負了文秋。
可如今喜事是辦不了,我只能塞給文秋許多銀兩,悄悄派人將送出宮,讓去過安穩日子。
聽說離宮那日文秋不肯走,哭得也傷懷,我不忍送,只一個人待在殿出神。
文秋之前說,要留在筑蘭宮陪我,這話青蘊說過,方其安也說過,可到頭來,都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如今文秋也這麼說,我卻是怎麼也不敢讓留下了。
文秋走后,我就不許旁的宮侍近我的了,就連換藥與喝藥我也十分懈怠,以至于上的傷總是好不了,子也跟著每況愈下。
若說青蘊的死帶走了我半條命,那方其安的是死,就帶走了我剩下的半條命。
我像一行尸走般在筑蘭宮里茍延殘,從前替青蘊做法事的法師說方其安死的慘烈,定是要好好為他超度上十五日,保他來生平安才行。
于是我托法師在宮外給方其安設了靈堂,方其安沒有家人,我就自己在筑蘭宮里日日給他上香念經,想苦求十五日,求那諸天神佛,讓方其安下輩子別再過得這麼苦。
等待鴻寧殿那邊的消息與給方其安念經,已然了我人生中最后的支柱。
我就這樣一連看了五日的落雨,也一連念了五日的佛經,最后在雨停風止的那日,等來了鴻寧殿的侍。
侍步履匆匆,著氣跑來告訴我,說齊昭醒了。
17.
齊昭轉危為安,我應是高興的,可我笑不出來,只覺得自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打發走了來通傳的侍后,我就又跪回了佛龕前繼續閉目誦經。
齊昭醒后,在整座皇宮上的云仿佛都消散了,一連好幾日的雨不但沖走了旱災,還帶回了他這個皇帝。
太醫說齊昭恢復得極好,已經沒有命之憂了,只需靜養就是。
鴻寧殿依舊守備森嚴,齊昭醒過來以后,沒有傳召過任何一個妃嬪,也免了眾人的請安,倒真是應了太醫叮囑的「靜養」二字。
自那日沈如霜死后,我的心里就留下了一團疑云,起初我憋了一口氣,想著齊昭醒過來以后,我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可念了這幾日的佛經,我突然靜了許多。
我實在不知自己該如何在面對齊昭時,將那些疑問問出口。
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齊昭給我的,他是我的夫君,是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我沒有資格質問他什麼。
聽說齊昭醒后,華寺火藥案就被移給了嚴知肅,生擒的那幾名刺客被用盡酷刑后什麼也沒說,死前也沒吐出一個字來,使得查案的線索又斷了。
在我替方其安誦經的第九日,宮里突然熱鬧了起來,因著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加之齊昭大病初愈,所以特意吩咐了,說今年的中秋要在攬月臺大辦一場合宮夜宴。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中秋夜宴那天正好是我替方其安誦完經的后一天。
在替方其安誦經的十日,突然有人送來了一個大木箱子,放在了筑蘭宮的宮門口。
送東西來的人說這是方其安的,方其安從前是我宮中的侍總管,我又極為信重他,他的東西旁人不敢隨意置,所以特意整理在了一起,想來問問我如何置這些東西。
想來是因為前些日子宮里人人自危,如今齊昭醒了,他們才敢來問我。
我了作痛的眉心,將念珠放在了桌案上,讓人將那大木箱子送了進來。
這箱子里的,便是方其留在這世上的最后的東西了。
這箱子只是看起來大,里面的東西卻沒有多,幾套,幾件我送給他的玉,還有一個兩尺長的小木箱,就是全部了。
里面的東西碼得整整齊齊,我看見這些件,就總覺得方其安還在我邊似的。
我彎下腰,取出了那個小木箱,本想看看里面放了些什麼東西,可箱子還沒打開,就有人通傳,說齊昭要召見我,就在鴻寧殿。
我了一眼外面,現在正逢夕西下,天際的晚霞好似鋪陳了千里,壯麗得讓人挪不開眼。
我收回了目,將手中的小木箱放回原后,就跟著來通傳的人一同去了鴻寧殿。
我本以為齊昭應還在床榻之上養傷,卻不想我到的時候,他正坐在高位之上。
我進鴻寧殿的殿門,一眼就看見了臉頰瘦削得凹了進去的齊昭。
多日未見,如今那威嚴的帝王常服套在他上,竟顯得尤為空,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折。
雖然殿已經掌了燈,可我與齊昭對時,還是覺著他眸沉沉,像是浸了墨。
殿除了齊昭,便只剩下一個國舅爺嚴知肅了。
自我進門開始,嚴知肅的目就一直追隨著我,我跪下請安時,還不等齊昭說話,他就搶先開口,請齊昭治我的罪。
鴻寧殿中磚石的寒氣過布料鉆進我的膝蓋中,我錯愕抬頭,看向一臉肅然的嚴知肅,聽他對著齊昭言之鑿鑿地痛陳我的罪狀。
是我在齊昭病重時調侍
衛包圍鴻寧殿,不許其他后妃靠近。
是我在華寺中與一尼姑過從親,而那尼姑與火藥息息相關。
是我在后宮私審囚犯干涉政事,此囚犯正是華寺中的尼姑,見了我后,囚犯地亡,使此案死無對證。
樁樁件件,言下之意無非是華寺火藥案,與我不了干系。
嚴知肅說話擲地有聲,一個字一個字,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坑,等他說完,我才全然反應過來,自嘲地笑了一聲。
「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垂眸盯著磚,冷聲道。
「容貴妃說微臣所言是加之罪,那敢問容貴妃,為何要私審囚犯?容貴妃與囚犯在殿中談近半個時辰,為何容貴妃離開后就自盡亡,這半個時辰中容貴妃又審出了什麼?」
因為是沈如霜,審出來的是當初齊昭曾篡改詔書,可這些話無論是真是假,我都不能當著嚴知肅的面說出來。
我的沉默,換來了嚴知肅的冷笑,可不等他繼續問我,齊昭就開了口,讓他先退出殿。
齊昭的聲音還有些嘶啞,著一子虛弱。
「皇上……」嚴知肅并不打算就此放過我,反而沉聲說道:「臣請奏,將容貴妃押大牢,嚴加審問。」
進了大牢,就是落在了嚴知肅的掌心,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舅舅是要朕對自己的發妻用刑嗎?」
天子之怒,縱是沒有厲聲疾呼,只是皺眉反問,也還是讓咄咄人如嚴知肅,登時止了聲,緩步退出了鴻寧殿。
離開前,嚴知肅冷冷掃了我一眼,我與他目相接時,總覺得他像在看一尸。
殿外的晚霞已經漸漸淡了下去,殿的燭火越發明亮了起來。
在我的后,殿門緩緩合上,我仍然跪在原,在滿殿寂靜中,我聽見齊昭說:
「朕知道,你無意趁機爭權。」
「皇上既知道,又何必召臣妾前來。」
「舅舅今日上了折,說你私審了火藥案的主犯。」
明明刺客都已經死了,沈如霜的份也無人知曉,嚴知肅怎麼知道我審的是主犯,除非……除非刺客死前已經招供了,是嚴知肅對外瞞了真相。
甚至于,嚴知肅也清楚當年皇子黨爭,詔書真假之事。
若是如此,就也說得通了。
嚴知肅查出了真相,知道了沈如霜的份,為了不將當年舊事翻出來,嚴知肅死了刺客,對外稱此案為懸案,又寫了折,將真相告訴了齊昭。
因為我曾提審沈如霜,與獨良久,而我與沈如霜誼甚篤,嚴知肅便疑心沈如霜已將當年詔書一事告知于我。
與他而言,現在唯一的疑點,就是沈如霜到底和我說了什麼了。
所以嚴知肅特意羅列出那些罪狀,想要將我押大牢,好好審問我,只是齊昭攔下了他。
齊昭要所有人都退下,要親自審問我,要我說實話。
如今我跪在鴻寧殿中,聽穩坐明堂的齊昭問我,知不知道我提審的那人是誰。
我仰頭看著面容憔悴,還強撐著帝王氣度的齊昭,突然想起沈如霜同我說過的那句,我不該見。
那天我渾渾噩噩的,不明白的話,如今我明白了。
只要的份被查清,只要我見了,無論有沒有告訴我那些舊事,都不重要了。
疑心一旦被種下,就會為頸側利刃,隨時可以要了我的命。
既已生了疑,就不必彼此抓著那層飾太平的布了。
在威嚴的鴻寧殿,我回答了齊昭的問題。
「知道。」我說:「是沈如霜。」
18.
我的回答,使得齊昭的臉瞬間冷了下去。
「沈如霜和你說了什麼?」齊昭的子微微前傾,冷肅問道。
「詔書真假,齊曄謀逆,先皇手書,皇子府失火,都同臣妾說了。」
「你……」齊昭的膛正在快速地起伏著,似是未曾想到我會如此坦然地承認,才使得自己語氣微頓。
我若瞞,齊昭仍舊會懷疑。
我若坦然,齊昭和我,彼此都痛快些。
「皇上心中想的是什麼,沈如霜就告訴了臣妾什麼,所以皇上又打算如何?像當初死沈如霜一樣,也殺了臣妾嗎?」我凄然一笑,接過齊昭的話,接著說道。
我也曾疑心沈如霜所說并非真話,可事到如今,孰真孰假,已不必再多言說。
我與齊昭的眼中,都像盛了破碎的冰。
自嫁給齊昭以來,我只同他爭執過兩次,一次是為了他疑心我害了孟丹卿,一次就是現在。
「你覺得,朕會殺了你?」齊昭被我問得一愣,再說話時,他的語氣中已經染上了幾分不可置信。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而我的沉默,也徹底刺痛了齊昭。
齊昭用沒有傷的那只手
撐著桌案,慢慢地站了起來,手指也直直地指向了我,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朕的發妻,朕向來對你優容,你竟然疑心朕要殺你?」
「皇上忘了,臣妾是容貴妃。」
我早已,不是齊昭的妻了。
「云兒,你從前從不會這樣忤逆朕。」齊昭凝視著我,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愕然的,復雜的神:「你是在恨朕嗎?因為一個沈如霜,你就狠上朕了嗎?」
我看著齊昭一步步走下臺階,他的傷比我嚴重許多,走起路來甚是吃力,可他還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跪著,他站著,我平視前方時,正好看見他袍上金線繡的龍紋,燦燦金,華貴無匹。
齊昭手住了我的下,使得我被迫與他對視,他離得近了,我便愈發覺得他消瘦。
他指尖的溫度過皮,涼得讓我心驚。
「你我親十余年,朕可曾苛待過你?」
「未曾。」
父兄離世后,是齊昭一肩擋下了外界的風雨。
我話音剛落,齊昭就松開了鉗制住我下的那只手。
我約可瞧見他眼底的一,只是我實在分不清,那是淚花,還是鴻寧殿里的燭。
「當年父皇與母后離心,父皇偏寵齊曄,嫌我守舊,母后母族式微,只有舅舅能幫扶朕一二,莊將軍戰死沙場,朕在朝堂之上屢屢被打,朕當初要是不爭,那在父皇駕崩后,這皇城中的第一道喪鐘,就會是為朕而敲!這些事……你難道都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自莊府落敗后,齊昭在朝堂之上舉步維艱,那時我與齊昭意繾綣,他也正是意氣風發絕不肯認輸的年紀,他不愿退讓,執意保全了我太子正妃的位置,我無以為報,只能在東宮謹慎,替他打點好瑣事。
后來齊昭步步為營,得孟太傅青眼,借孟氏之力得以與齊曄相抗。
而我與齊昭那段人人艷羨的年之,也在京都權力傾軋與時間磋磨下日漸平淡。
再后來,他遇見了孟丹卿,一個出孟氏,將齊昭再次照亮的人,所以我愿孟丹卿為皇后,愿自己退居筑蘭宮。
那時我以為,這是全了我們三個人的面,卻沒想到會一步步,變如今的模樣。
「臣妾知道,若沒有皇上當年的種種籌謀,如今的我,就會是第二個沈如霜,所以臣妾從未恨過皇上。」
我忽覺自己眼底有淚,漸漸模糊了視線。
「臣妾只是怨,怨世事紛擾,再濃烈的意也會變得淡薄,怨命運弄人,誰也沒被放過,怨自己無用,所珍視之人,一個也留不住,更怨自己心非木石,縱然事事都能理解,卻總還是會心痛。」
所珍重之人,相繼離去,活著的人,也早已離心。
我沒資格恨誰,人人都有自己的難,明明大家都在命運洪流中掙扎,都在力過好自己的日子,但偏偏,就是走了這樣不堪的模樣。
我說:「阿昭,我們許下的攜手白首之約,無法踐諾了。」
從莊氏傾頹的那一刻開始,我與齊昭,就再不復當初了。
幸好,幸好那年南苑杏花紛揚,落在烏發之上,且作白頭。
所有的真相就這樣赤地攤開,讓人無遁逃。
嚴知肅仍舊是不肯放過我,甚至再次進殿時也還在懇求齊昭,要將我下獄。
真是好一片忠君之心,只是齊昭累了,我也累了。
齊昭背對著我與嚴知肅,踉踉蹌蹌地走向了殿。
在嚴知肅不依不饒地請旨聲中,齊昭疲累道:
「容貴妃私審死囚,擅調衛,著降為容妃,足筑蘭宮,非詔不得出。」
語罷,齊昭便不再聽嚴知肅的勸告,不回頭地走進了殿。
那年早春,我在暖融融的日下撞進了齊昭懷中,如今深秋,齊昭一人踏進了那片影。
我著齊昭的背影,直了脊背,又朝他離去的方向叩首行禮,我埋著頭,聽見自己說:
「臣妾,謝皇上隆恩。」
19.
來時晚霞如錦,去時星斗漫天。
我先嚴知肅一步出了鴻寧殿,殿外早已掌起了燈,燈籠被風一吹,便輕輕晃了起來。
「娘娘好本事,多年前能讓皇上執意留您做太子妃,多年后還能得皇上圣寵,只是降了位分,不知娘娘日后還會有什麼手段,引得皇上解了娘娘的足?」
夜里風涼,我扭頭看向了旁這個年近五十,為了齊昭費盡心的老臣。
「嚴大人多慮了。」一語必,我收回目,踏下了鴻寧殿的石階。
關于我被足的旨意,在我回到筑蘭宮前就傳遍了后宮。
等我進了筑蘭宮,宮門就閉合上了,外面中秋合樂的氣氛,襯得筑蘭宮甚是冷清。
我屏退了殿眾人,拿起了念珠,想要繼續誦經,可我又突然想起方其安留下的那些東西,便又去將那個
小木箱取了出來。
木箱上了鎖,但是不大穩當,我只是輕輕一撥,鎖就掉了。
我打開箱蓋,映眼簾的是數十個木人。
小巧的木人被打磨得極好,就連木人服上的褶皺也被雕細刻過,在昏黃的燭下,木人的上也被鍍上了一層暖暈。
我拿起其中一個木人,只看了一眼,就想起在去華寺之前,我曾打趣方其安,問他若有了心上人,他要送些什麼東西。
方其安說,除了脂首飾,他也只能送些自己刻的木人了。
方其安還說,他不愿耽誤了別人。
如今我看到他刻的木人了,一個一個,被他小心細致地放在這個小木箱子里。
這些木人,刻的是我啊。
我扶著花架子,抱著小木箱,著腔中越來越大的酸楚,緩緩蹲了下去。
箱子里的木人隨著我的作,發出了撞在一起的細微聲響。
「方其安……」我低頭看著懷中的木人,那些木人或笑或靜,踏過了春夏秋冬:「方其安,值得嗎……」
吃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要熬出頭了,卻為我丟了命,了一捧灰燼,方其安,值得嗎?
若是當初我去了封后大典,我沒有調你進筑蘭宮殿伺候,如今的你是不是還揣著對自己親姐姐的念想,好好活在這世上。
我靠在花架上,突然咳嗆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方其安離開了這麼久,我終于為他哭了一場,哭聲滿了整個房間,又倒流進了我的心底。
哭得累了,我就沉沉睡了過去。
以往從未夢見過的故人在這一夜也紛紛夢,我在夢中挽著青蘊的胳膊,對那些鮮活的面龐說,日后要歲歲常相見,年年不離分。
夢里那般熱鬧,醒來只有冷清。
在替方其安誦經的第十三日,我將那些木人都取了出來,親手歸置在了架子上,其間還夾雜了一個當初方其安送我的,刻的是我兄長的木人。
替方其安誦經的第十四日,我鋪開畫卷,將故人的容一一畫了下來,從午間畫到深夜,才悉數畫好。
替方其安誦經的最后一日,我照舊上了三炷香,火星在香灰中若若現,我看了許久,直到香燃完,我才走出了殿門。
筑蘭宮的宮被裁減了一半,如今留下的都是些生面孔,我不想說話,們也不敢湊上前來。
我在廊下吹了許久的風,最后隨手召來了一個宮,告訴今日的晚膳要安排得盛一些。
弓著腰,道了聲是,又乖巧退下了。
我雖被足,卻沒被薄待,晚間的膳食送來后,倒也扎扎實實地擺了一桌子。
夜里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月亮,今兒是八月十四,月亮已經圓了。
若中秋是大團圓,今日就算是小團圓吧。
我告訴眾人都不必留下伺候,等人走了,我便關上了房門,坐到了桌邊。
桌上被我擺上了許多個空碗和許多雙筷子,我吃一口,就往那些碗里各夾一筷子菜,等到那些碗都堆滿了菜,我也就吃飽了。
因為喝了半壺酒,我總覺得腳下輕飄飄的,站起來的時候還差點崴了腳。
我飄忽著腳步,去栓死了門窗,又取了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一路點燃了屋的帷幔,書卷,畫冊和床榻。
火由小變大,映紅了我的臉。
蠟燭被我扔在地上,我也仰面倒了下去。
火舌漸漸上升,像巨蛇的舌信子一樣舐著房的件,木頭被點燃,接連響起噼啪的聲音。
我應是醉了,不覺得難,只覺得解,甚至還笑了兩聲。
屋的火越來越旺,引燃了我的擺,我的眼睛也不大睜得開了,呼吸也困難了起來。
白煙在我眼前彌漫,外面也漸漸響起了呼救的聲音,有人在救火,有人在撞門,有人在哭號。
不過都不重要了,明日就是中秋,眾人都團圓,我也該團圓。
齊昭不會再為難,嚴知肅不必再憂慮,我也解了。
這把火會將我燒個干凈,最好把我變一捧灰,風一吹便散了,這座皇宮,這座京都,都再也困不住我了。
我抬起手,白煙在我指間飄搖,像是故人翩躚的擺蹭過我的手掌,此生種種,皆從眼前劃過。
我的胳膊無力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在這座困囿了我數年的巍峨宮殿中,我終于閉上了眼睛。
我這一生乏善可陳,唯有死前的這把火,讓我轟烈上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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