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剛寫好和離書,他就沖過來撕碎了。
我笑著他,毫不驚慌,「你終于現了。」
一直以來像蛇一樣潛伏在暗注視著我,冷,又無不在。
他一頓,白的紙屑漫天,「夫人知道在下。」
「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我,「夫人此舉是自尋死路。」
和離書一旦公布,當是我自行斷了最后一道庇佑。
「是死路,但死的人未必是我。」我反駁道。
他不置可否,緩聲念著上卿大夫對我的論斷,「夏朝燕姬,亡一國兩卿,蒙蔽君上,禍朝綱,縱侈靡,橫征暴斂,洪澇肆,旱疫橫生,以致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他一頓,「紅禍水,當誅之。」
難為他背下我這諸多罪行。
我冷笑一聲,「與我何干?王上罔顧朝綱、荒無道,實乃天下百姓有目共睹。莫非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與我墮落?」
他盯著我,眼眸冷,沒有言語。
我自顧自說了下去,「至于亡一國兩卿,更是可笑。我本為夏朝上卿夫人,終日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未想名聲在外,天子垂涎。博衍上卿勸諫未果,絕憤恨之下濺朝堂,以死進諫。」
辰良,我的亡夫,自覺愧于我,郁郁寡歡,最終飲劍含恨而亡。
如此朝堂,最終傾覆又豈能怪在我一人頭上?
當今,皇權式微,諸侯王分封割據。齊、魯、覃三國鼎立。齊國公鴻宇覬覦我良久,又礙于我的份名聲,王上未避禍事,不敢再留我,將我賜婚于齊國公患頑疾的弟弟鴻睿上卿。
鴻睿。
我略略低頭,神一沉。
他當是護著我的。
護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他為上卿的面子。即便如此,我也滿足了。
「我一個禮,何來的能力亡一國?左不過是讓子背負罵名罷了。」我冷言道。
沒有話語權的群最好背鍋。
他沉默良久,半晌才開口,「夫人若是寫了這和離書,齊國公也不好再護著你。」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這我明白。
天子賜婚的命婦,上卿夫人,毫無實權,卻是我最后的保障。
可,若是我本就不想茍活呢?
他仿佛是察覺了我的想法,眉頭微皺,沉聲道,「夫人三思。」
我依舊笑著看他,先是靜默的笑,忽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花枝,連聲音也帶了幾分抖。
「噯,你說說看,為何一直跟著我?」
冷膩的眼神,從十年前我被覃國公送至天子側時,便出現了。
潛行的蛇。
分封的諸侯王本有五位,齊、魯、覃、莊、衛。彼時皇權尚未沒落,諸侯王尚且恭謹,未曾在明面上反抗。
天子喜怒不定,又嗜好殺戮,僅一夜之間,衛國覆滅。
伏尸百萬,流千里,大抵如此。
隨后遭殃的,是莊國。
鮮快要染紅那一片藍海。
這把殺人的刀,便是如今勢頭正盛的齊國公。
那麼,下一個,又將是誰呢?
覃國公自知兵力薄弱,無力抵抗,便尋來了一批珠玉媵妾送往國都。
媵妾,還不如珠玉實用保值。
那里面便有我。
說起來,我倒稱得上命運坎坷,又著傳奇。
最開始,我是覃國公送給天子的禮,之一。
可那時的我機靈、果敢,渾上下著不服命運的狠勁兒,拼死一搏在路上逃掉了。
一路逃竄,我還遇上了辰良。
村莊里,小河邊,我背靠柳樹清洗小憩。
滿頭青傾瀉,一青衿白裳。擺隨風而起,面上掛著水珠。
驀然瞥見溪流另一段牽馬佇立的人影,呆愣愣地瞧著我。我嚇得一驚,咻得一下迅速起,水花濺在了擺上。
失儀了。
他卻說我像只趕春而來的燕子,靈巧,翩躚。
燕姬,也是他給我的名字。
改名換姓,重獲新生。
可惜好景不長。這段夢,只做了不到三年。
2
村里的寡婦收留了我。
說我的眼睛生得圓圓的,黑白分明,像芝麻湯圓,像兒。
我在河邊洗臉,任由清涼的水珠掛在我臉上。
前幾日總是憂心被使臣隊伍追捕,噩夢連連,每次醒來,我總是一黏膩的汗漬。
我倚在柳樹上,才剛剛放松片刻,我又被不遠一道窺探的目嚇得渾繃。
過柳條的隙,不遠立了個青公子。
「你盯著我做什麼?」我全然忘了教習教授我的禮儀,蹦起來,叉著腰,中氣十足地沖那人大喊。
裝兇。
像是給嚇了一跳,他手足無措起來,紅了臉,慌了神,連忙擺手,結結地解釋自己不是登徒子。
只是一時犯渾。
「我……姑娘誤會,我、在、在下路過……恰逢……不,恰巧……」
那便是辰良,一個連話都說不清的笨蛋。
他三番五次地在村子邊緣游,借口良多,總是長脖子翹著這邊的人家。時日一久,便時村里上下都知道了他這號人。
養母掛著笑推了我一把,「去吧,找你的。」
村里的頭孩子躲在不遠看,捂笑嘻嘻。
他帶著我去遠足踏青,去逛街市,甚至將我扮作男子著,帶著我混進鎮上的學堂瞧稀奇。
結果被發現了,學堂的守衛以為我們是盜賊,完全不聽解釋,拿了子便來趕打我們二人。
我們倆逃得飛快,竟是無意學會了「飛檐走壁」的功夫。
最后一汗水、狼狽不堪的我靠在墻角,捂著不敢大聲氣,卻扭頭對著他傻笑。
半點兒沒有為世家貴、優雅人的自覺。
是他說的,我可以不必完驕矜。
他見過我素面朝天,甚至灰頭土臉的模樣。
我也見過他結瓢,總是犯傻的模樣。
其實我明白的,辰良上卿才華橫溢,又豈會笨。我分明見過他與人理論、口若懸河的時刻,溫且堅定理智,斂而不失鋒芒。
唯獨在我面前,他的舌頭仿佛打了結。
他越是這般笨拙,我便越是覺得可,也越發上不饒人。
他便由著我。
即便是求娶我的那天,話也說的磕磕。
「燕姬,你可愿……可……」
青的領包裹住他繃的脖頸,青筋隨著他略顯急促的吐息若若現。面漲紅,睫忽閃,下面是一對明亮的眼眸。
我知曉他的意思,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麼,便說要娶我?」
他一愣,像是才意識到我從未提及自己的世,甚至連姓氏本名都不曾告訴他。
他思忖片刻,極為認真地開口,「你是燕姬。」
這回到我發愣了。
燕姬。
我是燕姬,河村邊上的燕姬。
「好。」我呆呆地著他的眼,答道。
「……好?好什……你答應了?你當真……」
「嗯。」我用力點頭,「我答應了。」
他向前一步,又立刻定住,手想拉住我,又怕唐突失了禮數。
這些禮儀大家可真是麻煩。
我彎了角,毫不矜持地一把抱住他。
這樣明朗的人,結局卻出人意料。
終日寡歡,郁郁而終。
當真如此麼?
辰良走的那天,我強忍著恨意,梳妝打扮,梨花帶雨、矯造作地向天子求了個「恩典」。
才得以最后見他一眼。
棺木里的他陷里徹底的沉默,面頰青白,失了,曾經紅潤的爬滿了烏紫的澤。
我心下明了,卻無可奈何,只憤恨地攥拳頭,任由染了丹蔻的長指甲嵌進里。
鮮艷奪目的玫紅被濃郁的殷紅了下去,失了彩。
到底誰下的手,我并不知曉。
天子,佞臣,覃國公,或許,沒一個是干凈的。
還有大量藏在暗蟄伏的人。
那個像蛇一樣數年如一日盯著我的人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依然悄無聲息。
我也不急,佯裝抱怨道:「你這人好生無趣。說的話不中聽,問你的話也不答。」
忽而,他一直微蹙的眉頭舒展了,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著我,眼神依舊是冷冷的,如化不掉的冰,只含了些許的暖意。
淺淺的,藏在眼底。
「回覃國吧。」他說,「我娉你為妻。」
3
我恍神了好一會兒,才穩住聲音發問,「……你是覃國人?」
聘我為妻,這話已許久不曾聽過。
數年來,追逐我的人不在數,或為,或為財權。
「為何?莫不是心生愧疚吧?」我半開玩笑反問道。
可這人又沉默了,像尊木雕。
我死死地盯著他,他也不慌,任由我打量,鎮定平靜地回應我的目。
他形頎長,脊背開闊拔。一襲黑包裹充滿力量的軀,更顯得線條干凈利落,帶著迫。
能在我側潛伏多年不被察覺,且自由出王城宮殿,此人是世間有的高手。
「好。」
我答應了。
次日,我稍作梳洗,正進宮去見子瓊。
前院,門口,鴻睿上卿在椅上,渾乏力,似乎要陷進椅子里去。地面上多了一道淺淺的車轍,泥土的腥氣夾著雨后的清
新一同撲面而來。
他本是半合眼眸,在瞧見我的影時,眼里忽然亮了半分。
他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開口道:「你要和離。」
肯定句。
他的聲音綿綿的,像飄在空中的柳絮。
「嗯。」我點點頭。
先前,我并未與他商談過。同一個屋檐下,朝夕與共,這麼多時日,他猜到我的心思,也不算意外。
「我明白,我護不住你,這院子也困不住你。另謀高就也好,只是……」他垂下眼眸,嘆了口氣,「王上未必會放你走。」
齊國公鴻宇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可我從未聽他喚過一句王兄,無論明面還是私下。
我仍是點頭。
我們之間的流很。
當初的賜婚,他不抗拒,也不欣喜,只平平淡淡地接收。他對我,既不親近,也不疏離,倒像是供了尊佛在家里。
一次王上設宴,他多喝了幾杯,含糊不清地講了些話,斷斷續續的,全是關于他的娘親。
被母國送往齊國聯姻的士族貴。
之一。
命運不得自主,隨波逐流,終生未回故土。
比我也沒好到哪里去。
聽完,我心里只有茫然,一片大雪茫茫,空落落的。
寒涼的夜下,他看起來很無助,單薄的軀打著,手背上青筋凸起。
沒有眼淚,卻在用全哭泣。
他需要的應當不是溫香玉的懷抱。
思慮片刻,我從背后笨拙地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一言不發。
模仿記憶力阿娘哄我的作。
「你要去見子瓊夫人?」鴻睿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嗯。」
一問一答,我與他向來如此。
相敬如賓。
「……好。」他應下了,聲音像是嘆息。
語畢,他雙手按著子,費勁兒地想把自己推走。我連忙小跑過去繞到他后,雙手剛一放上把手,他卻制止我。
「不必了。燕姬,不必了。」他連說兩聲不必,平緩決絕,像是與我劃清界限。
于是我松手了,直到他艱難離去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才離去。
堂皇富麗的大殿里,一位華服人屏退左右。掀開珠簾,親昵地拉著我的手座。
這便是子瓊。
「阿鶯!」
想輕聲呼喊我的名字,尾音依然帶上了不住的激。熱切與慨已從心底浸染至聲音里。
阿鶯,算是我的本名。
我的音婉轉,善歌舞,王上、覃國公、齊國公,還有無數人,都說我這名字起的極好。
「阿鶯……鶯,流轉于不同枝頭安家,確實配你。」齊國公第一次見我時,借著醉意開口譏諷。
我只笑著,不答話。
說來奇怪,那些達貴人總將我們比作珠玉鳥雀。
子瓊是玉,我是鳥,漂亮是漂亮,總歸不算人。
當初覃國為自保,用了最原始最簡單的法子:搜羅培養了一批貴媵妾送往各地。
可士族里哪有那麼多才貌兼備又適齡待嫁的子?便是有,家里人又有幾個愿意奔波兒遠嫁?
彼時衛國、莊國覆滅,時局。那些朝不保夕,甚至流離失所的人家里,若是有年歲尚又生的水靈的姑娘,便被覃國公帶了去。
我是,子瓊也是。
本應死于、疾病,甚至同類相殘的我們,在這一方院子里被地重獲新生。
總計二十一人。
們大多甘愿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在與夫子的調教下變為「士族貴」應有的模樣,作為維系各方勢力表面和平的禮,被派遣至異國他鄉。
這也正常。
子瓊與我不太一樣。
是衛國人,背著家族覆滅的仇。火海、鮮、刀鋒的寒,已深深烙進了的眼底。
我是這個的唯一共有者。
彼時,為了保持纖瘦的型,往往不許我們吃晚飯。日暮時分,我與子瓊便靠在后院的樹上。
抬眼是天高云闊,遠眺是教習、守門侍衛,與不過的矮墻院子。
培養結束,我被送往天子側,逃掉了,又逃不掉。而被如愿送去了齊國,幾經波瀾,終于熬出頭了國公夫人。
一晃,已是十三年。
簡單寒暄后,我講明來意。
「你要走?可……」有些為難,「你若是留下,即便是不做上卿夫人,我也能護著你。」
又是這句話,護著我。
「如何護我,國公帷帳?」我反問道。
齊國公看我的目,我不會不明白。熾熱,又遮掩,嘲弄,又欣賞,故作矜持,帶著打量、探尋,與上位者的傲慢。
自從被覃國公的人帶去培養,我
見多了這種凝視的目。
「我明白你不愿,可是阿鶯,平安富貴已是極為難得。」
所言不假。
「如果我不要平安富貴呢?」
一滯,目沉了幾分。松開我的手,起來回踱步,半晌才下定決心開口。
「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你跟著那個人走,阿鶯,我助你。」
4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終歸是有幾分道理的。
我夢見了七年前我出嫁時的日子。
窗外是越來越近的禮樂聲,每一個音都清晰地落盡我耳中。我端坐在屋里,背得格外直,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與窗外的樂聲和鳴。
阿娘推著我進了轎子,卻又在要放下車簾的那瞬,急促有力地拽了我一把。
我反握住那雙手。
一雙干燥、糙、布滿皺紋的手。
放開了,輕輕拍打我的手背,如往常一樣。恍惚間我希這一刻可以無限漫長,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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