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事,今日畢,向來是我的準則。
又站了半個時辰。
雨雪越發大了起來,寒意自腳底往上竄,小腹墜痛。
我眉心皺,有些站不住了。
攔住一個要往里送熱茶的人,我低聲說:「你進去問問,還要多久結束。」
那人誒了一聲。
好半晌出來時,他小聲說:「里頭怕是沒完,正掐得歡呢,顧大人……顧大人?」
眼前陣陣發白,腰腹疼得愈發尖銳。
我一把抓住他,急聲道:「勞煩——長公主,請他來,快!」
撐不住那疼,我丟了傘,靠墻蹲坐。
一手死死抓著公文,一手按著肚子,耳朵里嗡嗡地響。
等視線之中有一道紅影閃過時,我下意識出手,也不知道抓沒抓住,便徹底暈了過去。
17
「……駙馬有寒癥,如今又遭了冷,幸好魄康健,又曾服過諸多良藥,才不至于流產……
「臣是長公主的心腹,必會竭盡全力,保住公主與駙馬的骨……」
……
再醒來時,眼前恍恍惚惚,看見了繡工致的床幃,以及——我那殺氣泛濫如閻羅王的妻……
見我醒了,蕭儀淡淡掃了過來。
一眼。
就那麼一眼,我后脊梁骨都了三。
「駙馬真是好本事。」
他慢條斯理地夸我,我害怕。
「駙馬也是好膽量。」
他輕描淡寫又夸我,我好害怕。
「是本宮糊涂了,本宮愚笨了,本宮……」
「儀!」我忽然喊他。
從未對他直呼其名,如今顧不得更多。
見他不說話,我果斷起,一把抱住他:
「咱們有孩子了。
「我要做爹爹了,你要做娘親了。
「等孩子生下來,我教它識字算學,我教它做人道理,我教它……
「我反正什麼都教,什麼都管,什麼都—
—」
耳朵倏地被拎住。
不太疼,但我直接被嚇沒了靜。
「說啊。」蕭儀聲低沉,眼中冷漠如刀,「怎麼不說了?」
「公主……」我跟被掐著脖子一樣,悄地低頭,「臣,知錯了。」
「太醫說你有三個月的孕,三個月,你必是早已清楚,卻瞞著本宮到了現在。」
我頭鐵地小聲說:「也不是瞞你,只是沒找到好時機與你說……」
「顧煜衡!」
驟地寒下去的聲音不復微啞,殺氣騰騰:「你到底是沒時機說,還是抱有永遠不與本宮說的念頭?」
永遠不說,那便是趁他不知道,將孩子打掉。
我之前確實是這麼想的。
「公主,臣并不想傷及你的骨……」
「你以為本宮在乎的是孩子?」
不等我回答,蕭儀寒聲道:「本宮從不在意他人,即便親骨,本宮也毫不垂憐,本宮氣惱的,是你!」
我眨眨眼。
「你滿眼盡是國事百姓事天下事,為此奔波辛勞,不惜以命前途去拼。
「懷了孕對你而言,是最小的小事,漠不關心全不在意。
「本宮猜,你原想著不要這孩子,因為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生父是誰,不如干干脆脆落了胎。
「而后沒有空閑理,再加上與本宮親,知曉本宮是的父親,又與本宮有了些夫妻溫,便想著留下它。
「只需或早或晚,與本宮說上一聲就。
「可是顧煜衡,你眼中,你心中,本宮究竟有幾分重量?
「此事竟不值得你一點惶恐、一張、半分為難!」
我啞然不語。
蕭儀說的,都是事實,將我心事得一清二楚。
半晌后。
我輕聲說:「公主是臣眼中的一顆明耀星辰,孩子是臣脈延續的一點騏驥,但是……臣心中還盛著日月乾坤,黎民江山。」
18
蕭儀不在乎孩子,他在乎的,是我心中,他的分量太輕。
他覺得,我應該為有了我們的孩子,或左右彷徨,惴惴不安,或歡天喜地,幸福開懷。
但我都沒有,我只是按況,為孩子,為他,做了安排。
他忽然明白了,我心中最在意的,本不是他。
于是,他作得更加厲害。
先后懲了六位侍郎,將兩位史貶出帝都,斥責六部尚書,甚至抓了其中兩人丟進大牢。
羅織罪名,牽連甚廣,下一步便要開刀殺人。
一直以來,杜太尉的北派似乎能與蕭儀的南派上一。
可如今才驚覺,兩人手中的權力,本不是一個量級。
「你鬧出這樣的陣仗,無非是想引起本王的注意!」——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話本子里的這句話。
王爺注沒注意不好說,駙馬是真真切切注意到了。
安神香彌漫室,蕭儀側躺在榻上,單手撐著一側太,微微蹙著眉。
像是睡著了,但我知道,他是在心煩意。
察覺到有人進來,他沉道:「滾出去。」
「公主,是臣。」我走到他前。
蕭儀眼睛不睜,只淡淡道:「更鼓還未敲顧大人就回來了,怎麼,公事不要了?」
我了鼻尖:「今日是冬至夜,帝都城有鬧市,臣特意早些回來,想同公主一起去看。」
蕭儀緩緩睜開眼,冷淡向我:「不去。」
這,好像哄不好了啊……
我絞盡腦想了又想,想不出能說服他的辦法,只好低頭絞著手指。
「書呆子!」他沉著聲說,「本宮說不去,你就不能再多勸一句?」
有戲?
我朝他眨眨眼:「那公主去嗎?」
蕭儀沒好氣瞪我:「本宮不去!」
那雙漂亮的紅抿了一下:「……本宮若不去,你怕是要立刻回戶部算賬吧?本宮偏不讓你稱心如意!」
去之前,蕭儀拿了條絨的大氅,給我披上。
又親自彎腰,把一雙綴了狐貍靴子套在我腳上。
「公主,你先前答應過臣的……」
「你有寒癥,又懷了孕。」蕭儀冷眼,「想做你自己,也得有命在才行。」
19
帝都城繁花似錦,夜市中人著人。
被推搡了兩下后,一只手忽然被握住。
我看向側,蕭儀照舊冷著一張臉,廣袖之下,玉似的手牽著我的手。
或許穿得足夠多——我不但暖,心里也熨帖得。
我問:「你以前來過這麼熱鬧的地方嗎?」
「我從來不喜熱鬧。」蕭儀冷言冷語,卻在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時,問道,「那是在做什麼?」
我看了一眼:「猜燈謎呢,要去看看嗎?」
「有什麼可看的……」他冷哼。
我笑了笑,與他手牽手進了人群中。
原本是看別人猜,但蕭儀一聽老板夸猜中那人「才思敏捷」,立刻不高興了。
「我夫君才是壁月第一才思敏捷之人,在之下,皆是蠢。」
趾高氣揚,張口就來,拉得一把好仇恨。
我只能著頭皮,把燈謎挨個猜了一遍。
每猜中一個,他眼中的華便亮上一分。
老板先是滿臉不屑,跟著驚愕不已,最后嘆再三。
將最終獎勵,一個織錦荷包摘下來,笑著遞給蕭儀:「娘子的夫君果然聰慧得呢!」
蕭儀扯過荷包,低頭往自己腰帶上掛,哼道:
「真是俗。」
四不勤的攝政長公主,怎麼也掛不好荷包。
我無奈接手,給他拴好后,小聲說:
「民間的東西,若是不喜歡,你回府扔了也無妨。」
一個帶著殺氣的大白眼就了過來。
我:「???」
猜燈謎不遠是箭的攤子。
掛在最上頭的獎品竟也是個荷包,只是素了些。
蕭儀遠遠瞧見,直勾勾就奔著箭攤去了。
「公——儀。」我扯了扯握的手,低聲說,「箭,我是真不行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也沒指你行。」
蕭儀站在箭攤前,拿起長弓,瞥了我一眼:「看清楚了。」
他單手持弓,一手拉箭,紅之下,臂彎蓄力。
麗的眉眼間,一派凌厲孤傲,弓弦已張開到了極致。
我驀地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繃。
下一瞬,只聽破風嗖嗖,箭矢出。
靶心上,白羽箭尾不止。
「好!」周遭立刻有人鼓掌。
蕭儀連發六箭,每箭必中。
直到最后一箭,因蓄力太滿,生生穿了靶心。
隨著咚地一聲,半支箭矢,沒木柱。
原本喊著「好」的路人,已盡數看呆了。
「將荷包取來。」蕭儀撂下長弓。
老板咽了咽口水,遞過荷包時,忍不住說:
「娘子這般容貌,又有如此神力——莫不是天上的神仙……」
蕭儀回也不回一句,胡將荷包在我腰帶上,冷聲對我說:
「民間的東西,你再不喜歡,也不許扔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荷包,又看了眼蕭儀的荷包,小聲說:
「……這好像,是一對呢。」
「什麼?」他沒聽清。
我立刻搖頭,抓著他的手。
心隨意,麻麻。
贏了兩個荷包,蕭儀心好了些,臉不再那麼沉。
在路過一個首飾攤前,他甚至還有心思調侃我:
「你看人家當夫君的,還知道給妻子買禮,你就只會送我白來的破荷包,人人說我絕傾城神仙下凡,你再這麼不把我當回事,我早晚——」
正巧街邊一對小也在說笑,哼著說:「再欺負我,便不要你了」。
蕭儀正好聽見了,有樣學樣:「早晚不要你了!」
我一喜:「還有這種好事兒?」
「你試試啊。」蕭儀笑著睨我。
我跟著他一起笑,邊逛邊想他的話,也確實……他攝政輔君,富有半壁江山,我卻連個像樣的禮也沒送過他。
再怎麼說,我也是當夫君的人……
「儀。」我拉住他,說,「我想吃棗糕,在后頭的攤子上,你等我,我買了回來找你。」
說完,不等他回話,就扭跑了。
一氣兒回到首飾攤,指著其中一條綴著銀鈴的細鏈。
「這個,我要了!」
著小小麻布袋,大冬天的臉上滾燙,腳下卻迫不及待地往回走。
行人綽綽,瞧見那襲火一般的紅時,我臉上都是笑。
「——」
開了口,聲音卻卡在了嗓子里。
蕭儀面前,站著個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子。
白若雪,墨發似瀑,容溫和俊雅,看蕭儀時的眼神尤為澈亮。
這一白一紅兩人,同樣天人之姿,同樣風華絕代。
蕭儀笑著看他,如同當年看我一般。
興趣盎然。
20
蕭儀雖是公主,可其實是男子。
他是男子,是男子,是男子呢……
我反復在心里念了幾遍后,重新將笑容掛在角。
「儀!」我喊了他一聲。
在蕭儀轉頭時,我摟上他的腰。
「儀?」那
人揚眉笑道,「姑娘的名諱,竟與當朝長公主同名呢。」
「他不是姑娘。」我淡淡道,「他是我妻子。」
「……哦。」
那人的眼神,在我和蕭儀的頭頂掃了掃。
蕭儀比我高出許多,單看外表,這樣的夫妻屬實特殊了些。
不想和陌生人多說什麼,我拉著蕭儀匆匆走開。
再往后,街上再熱鬧,我也不覺得多開心。
「怎麼了?」蕭儀看出我不悅,「不是去買棗糕?棗糕呢。」
「棗糕,賣完了。」我扯了謊。
蕭儀沒說話,片刻后,他扯過旁邊攤上的青紗帷帽,往我頭上一扣,又從發上拔了金釵,丟到那攤位上。
跟著,將我攔腰抱起。
「公主!」我毫無防備,失聲驚呼。
蕭儀步履極快,繞過人群,轉了個彎,公主府的鸞駕早已停在路邊。
太醫隨侍待命。
「駙馬是哪里不舒服嗎?」
車駕上,太醫邊診脈邊問。
「沒有不舒服,好的。」我敷衍回答。
回程路上,我狀似無意地問:「剛剛同你講話的人,都說了些什麼?」
「剛剛?」蕭儀不以為意,「你是說,裴璟?」
「他說了他什麼?」姓裴呀……
「嗯。」蕭儀意味深長道,「本宮記住他了。」
「哦。」
我將袖中的小麻布袋,納回了掌中,牢牢地握住。
21
蕭儀做事隨心所,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他不高興了,便禍害政局,他高興了,便從寬理。
但經此一役,杜太尉為首的北派,蟄伏安分了許多,不敢再與蕭儀。
六部尖銳的矛盾多得以緩解。
這局面,我本該是最高興的人,然而高興的分……倒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煜衡,煜衡?」
符鈺連著了我好幾聲,見我終于抬頭看他,他嘆著氣說:
「知道你不舒服,可這也是沒辦法,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還是寬心些好。」
符鈺有段時間不來我這里,今天忽然就來了。
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最近又出了一個青年才俊。
據說在算學上很有造詣,雖不像我一樣連中三元,但聲極高,妥妥是劍指明年春闈頭名的架勢。
「當年你名帝都,挫敗天下學子,如今旁的人在你頭上,你也得認。
「何況那裴璟又是河東裴氏,氏族門閥出,真真的天之驕子呢……」
等等。
算盤珠子啪地一聲彈。
這世上重名的人多,但符鈺口中,那天之驕子的裴璟……
幾乎不需要佐證,我可以肯定,那夜遇見的人就是符鈺口中,這要在我頭上的天之驕子。
符鈺再說什麼,我都聽不下去。
快到正午時,吏部的人送公文來,要我審批后送閣。
我本來只該負責審批,付這種事,給底下跑的小吏做就行。
但——
抱著那疊公文,我默不作聲地往閣走。
剛到議事廳,就聽見里面傳出來的閑談聲。
「夫人最近忒是啰嗦,說我年紀大了,要我喝些酒,免得中風。」
「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多穿裳,免得著涼。」
「夫人要我熬夜,免得猝死。」
只聽「呵」的一聲,蕭儀清冷嘲弄的嗓音驀地響起。
「駙馬要本宮殺人,免得遭報應。」
眾人:「……啊?」
我一整個大無語,連忙讓人通傳。
里面的員很快魚貫走出,看了眼站在門口的我,表一個賽一個地無語。
「駙馬。」
門里傳出蕭儀的聲音:「進來。」
我著頭皮走進去,嘆了口氣:
「公主,你那話——有必要說嗎?」
蕭儀懶洋洋地撐著下:「他們在本宮面前炫耀,本宮自然不能輸給他們。」
「……可臣覺得,你也沒贏啊。」
我這麼說著,將公文放在他案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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