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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 第 23 節 淮河月

留洋歸來的丈夫帶回來一個漂亮學生。

據說這個學生寫新詩,倡白話,是金陵子學堂聲名鵲起的才

明目張膽地挽著我的丈夫,笑我三從四德,封建傳統。

我以為是來代替我的。

后來我才知道,是來救我的。

1

棉挽著我丈夫走進我家時,我的丈夫臉上掛著我許久未見的笑容。

在院子中間投下一道影,把我與眼前的一對璧人隔兩個世界。

「李教授,這位不會是您的夫人吧?」

看著我,眼睛笑得像一彎新月。

我丈夫尷尬地笑了幾聲,一眼都不曾看我,只是聲對說:

……沒讀過什麼書,棉,讓你見笑了。」

眼前的孩一金陵子學堂的學生裝,頭發微卷,扎高高的馬尾,每每說話,都一輕松跳的青春氣息。

與我那西裝革履的丈夫登對極了。

而我荊釵布,額上汗,一的油煙氣。

我丈夫了一下鼻子,有些嫌惡地蹙了蹙眉。

每次我去書房給他送湯食,他都會出這樣的表,說我上油煙味嗆人,污了一室書香。

讓我不要總去書房打擾他。

「我和棉要聊聊今天講的詩文,你去把湯熱熱吧,棉不吃蔥,把蔥挑出來。」

我丈夫在飯桌前坐下,揮了揮手,似是趕走了一只討厭的蒼蠅。

「姐姐不和我們一起嗎?」

棉在我丈夫邊坐著,眨眨眼睛,天真靈

不懂這些的。」

我丈夫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哦,這樣啊。」

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角勾起一笑。

「那真是可惜了。」

2

我丈夫是留洋歸來的教授,在金陵子學堂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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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容是現代詩歌。

他常念叨的那些濟慈,普希金我確實不太認識。

因為我從小讀的,是杜工部,是李太白,是秦文漢賦,是魏晉風骨。

我父親玉山遠是金陵的大儒,在金陵開私學收寒門子弟之先河。

母親早逝,父親視我為明珠。我從小跟著父親,遍讀詩書史集、經世哲學。

十七歲那年西學漸,父親便讓我家中開的私學讀書,學習國際經濟、政治策論。

家中有長輩說我生為子,與男子同私學讀書甚是不妥,我父親卻嗤之以鼻。

他說生為大國子民,無論男,都應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否則何談修齊家,更不必說治國平天下。

我就是那時候認識了我丈夫李北枳。

他出寒門,孤來到金陵求學,卻因為湊不齊學費被學校趕了出來。

我父親看他可憐,允他去我家的碼頭幫工。

可他昂首而立,一臉孤傲:「讀書人怎可與那些在塵泥里討生活的人淪為一

「與其如此,晚輩寧可死!」

我還沒見過哪個青年學子敢這樣與我父親說話的。

他那時一襲青長衫,如孤竹一般傲立,落在十七歲的我眼里,竟讓我覺得如此特別。

這樣的人,定然果敢有膽魄吧。

父親本不悅,覺得他眼高于頂,卻拗不過我哀求,便把他留在了私學,一邊聽課,一邊做些文書之職,權當抵了學費。

他果然不同于別人,其他人知道我是大儒玉山遠的兒,都對我疏離恭敬,唯有他對我格外親近。生活瑣事也好,家長里短也好,他都極有耐心地笑著聽我訴說,溫無限。

他用替人抄書換得的幾枚銅板,給我買了一支木簪。

他說:「阿槿,那些金玉之奢華不實,配不上你,唯有這木簪雅致,可襯你的出塵之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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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頭上價值連城的玉簪取下,把這支木簪視作珍寶。

著我發間的木簪,無限溫著我的眼睛,吻上了我的

可那日后,他卻久久不向我明示心意。

終究是竇初開的我沉不住氣,拉下面子咬牙去質問他:

「究竟要不要娶我?」

他卻長嘆一聲,面

「阿槿,不是我不想娶你,我是怕我配不上你。」

他背手而立,向書房,彼時我父親正在書房與幾位青年談,他們都曾是我父親資助留洋的寒門學子。

「現在西學漸興,若我能與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留洋進學,回國后闖出一番天地,那才配得上你呀。」

他說他為男子,不愿開口求人,還說我是父親最兒,若我開口要為心上人謀求一個機會,是順理章的。

我替他開口那天,父親沉許久,不置一詞。

良久,他推門而,一下子跪

在我父親面前,向天地起毒誓,等來日大富大貴,定許我一世榮華。

我父親只好長嘆一聲,只是——

要他贅,以后孩子也須玉家族譜。

李北枳聞言一怔,面屈辱,低下頭去咬牙片刻,終是答應了。

那日我一心想嫁心上人,未曾注意他眼神中的晦暗不明。

大婚那日,他只進了房,沒有一文錢的聘禮。

「答應贅全是為了你,阿槿。」

著我,無限溫

「為了你,我什麼都愿意犧牲。」

3

「我們李教授可是文學系最炙手可熱的先生了。」

棉看向李北枳的眼神無限崇拜,哪怕我坐在眼前,也毫不避諱。

「要不是今天李教授邀請我來,還不知道他已經娶妻了呢。

「姐姐,你能嫁給李教授這樣的大詩人,真是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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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的手搭上李北枳的袖口,眼神卻直直向我。

是在挑釁我?

我不悅地放下筷子,問李北枳:

「北枳,你在學校沒有說起過我嗎?」

「在學校提你做什麼?那是讀書的地方。」

「在學校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能提?我有那麼難登大雅之堂嗎?」

「好好的又鬧什麼?讀書識字的清雅之地,提什麼家長里短的事?又不是你們家庭婦,每天只知道說東道西,不嫌丟人?」

他竟是這樣看我?

棉似是看不出我們劍拔弩張的氣氛,語氣更輕快了。

「姐姐,你別生氣,李教授可是最有才華的,每天不知能收到多學生的詩呢。」

棉,不要胡說,都是文學流罷了。」

李北枳雖然口上嗔,臉上的怒氣卻下去了,洋溢起笑意來。

「怎麼,我們李教授還不好意思啦?」

棉話語親昵,直接伏在我丈夫肩頭,發梢曖昧地輕他的耳垂,笑得開懷。

而我丈夫,沒有半點躲避之意。

「不過,還是我們李教授的詩最為出,姐姐可見過李教授發表在青年學報上的新詩?」

棉,不知道的,你不必跟說這些……」

李北枳聽說這話,竟突然慌張起來,想攔著陳棉。

「這首《淮河月》可是被《青年學報》的總編評為近期新詩之冠呢。」

我還來不及細想這詩名為何聽來如此耳,陳棉便已經聲并茂地背誦了起來。

聽到第一句我就變了臉

這不是我寫的詩嗎?

4

「北枳,這詩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的聲音在發抖。

留洋回來后,我知道他待我早已不如從前,冷漠、輕視、忽略,我都忍下來了,只當作是婚姻的一種必然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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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從未向父親傾訴。

只是怕父親怪罪他。

可是,這首詩歌是我前幾日在日記中的私作,竟被他私自翻閱,拿去公開署名發表!

盜人果實、沽名釣譽、欺世盜名,我絕不能容忍自己的枕邊人是這樣的小人!

更何況,盜的還是自己發妻的詩作,是他口中最不懂詩文,最迂腐封建的發妻!

他的臉呢?

「自然……自然是我自己寫的!」

他的臉好大。

我驚嘆,一時竟氣笑了,只覺得嚨發苦,腹翻涌。

他大言不慚的臉,與當年那個嫌惡勞力之苦的年輕人傲慢的表,與他答應贅時屈辱的表一一重疊。

怎麼記憶中的良人,統統變了樣?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究竟真的認識他嗎?

我只覺得一陣惡心涌來,沖進廚房狂嘔不止。

背后及時有人一陣輕地拍打,我正要用力推開,卻發現竟然是陳棉。

來不及說話,又一陣狂嘔襲來。

就在后幫我抓著頭發,耐心地輕拍我的背脊。

「玉槿姐姐,看到了嗎?」

在我耳側輕聲說。

「他不是良配。」

我聞言一震,不扭頭看

棉此時像換了一副面孔,臉上再無剛剛爛漫的笑容。

炯炯,似乎從進門起做的一切,都是給我看的一場戲。

包括那首在被我丈夫抄襲之前,我從未示人,從未署名的詩歌。

「快離開金陵吧,現在還來得及。」

嚴肅,不似玩笑。

「我為什麼要離開金陵?」

我一頭霧水,只覺得是瘋了。

可陳棉長長地嘆了口氣,的眼神變了。

那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沉痛,似乎是穿越了千萬年的歲月向我遙遙來。

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為十年之后的今天,你會死在金陵。」

十年之后的今天?

我看了看墻上的日歷,今年是民國十六年。

十年后的今天。

是 1937 年 12 月 13 日。

5

晚上,李北枳對我格外意。

「阿槿,棉年紀小,有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他已經許久未曾如此溫我阿槿了。

但我只覺得無比惡心。

我不地收拾著首飾細,玉宅的人再過半個時辰就會來接我。

父親今日剛從上海公事回來,派人向我問安。

我當時便安排了當晚回玉宅的事,一夜都不想耽擱。

李北枳見我不言語,繼續低眉順眼地哄著我:

「阿槿,這些年我一心想在文壇做出些績,冷落了你,是我不好。」

我冷笑:「所以你就盜我的詩稿,瞞我的存在?

「你一個學西方文學的怎麼算盤也打得這麼好?」

李北枳怔住了。

我平日對他向來平和溫,只有他對我頤指氣使,其實只是我不想吵架罷了。

他看我的眼神些許陌生。

「你是我的發妻,我的詩作發表獲獎,你也臉上有,我的榮譽又何嘗不是你的呢?」

「哦?那詩作可署了我的名?稿費可了我的賬?」

李北枳眼躲閃:

「阿槿,你又何必在意這詩究竟出自誰的手?我們夫妻本就是一的。」

「既是一,不如你明日就去發表聲明,證明我才是《淮河月》的真正作者,左右我們是一的。」

「阿槿,你現在怎麼如此斤斤計較?你以前不是那麼在乎名利的人,唉。」

他故意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神中滿是失

「再說,你一個子,又怎麼能拋頭面呢?我知道你喜歡寫詩,代你發表詩作,也是為了你好啊。」

看到我把所有的詩稿都收了起來,一張草稿都未留下,李北枳的眼神警惕又貪婪。

我無視他的眼神,將所有的房地契、銀票,詩稿放進陪嫁的樟木箱。

收拾停當,我笑得氣定神閑:

「我只是一個宅婦人罷了,自然是斤斤計較的,不像你淡泊名利,一心只想讓好作品可見天日,對不對?

「那請你明日就去登報發表道歉聲明,說清你抄襲我詩稿的始末。」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反正名利于你是外之。」

「玉槿,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怎麼可以讓我自毀前程?不要我與你恩斷義絕。」

李北枳咬牙切齒,已經不想偽裝。

我笑了:「恩都是我給你的,你對我有什麼恩?有什麼義?」

「你……你不要我真的與你離婚!我可不是吃回頭草的人!」

「既然你提了,也免得我開口了,離婚文件辦妥了我會讓管家拿來給你簽字。

「我們離婚之后,這房子我自要收回,抄襲我的詩作,得的稿費便舍與你租間房吧,我不缺這幾個銅子。」

「玉槿!你……你敢和我離婚!你可知離婚的人都是何下場?」

李北枳氣急敗壞,撕破了所有面指著我便罵:

「你是我的妻子,連你的人都是我的!若不是我看中你的幾句詩,你一個宅婦所寫的詩作又有什麼機會登大雅之堂!

「你一個子,出嫁從夫,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離婚!」

我笑了,眼底是冷冷的嘲諷。

「李北枳,你留洋三年,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有的人,留洋鍍了一層金又有何用?

其心之腐朽,已病膏肓。

「現在是民國,大清已經亡了十六年了,你的辮子怎麼還沒剪呢?

「你一邊推崇西方文學的平等和自由,自己卻風流無限;一邊又用夫為妻綱、三從四德來捆綁我,為你牟利?

「李北枳,你真是有骨氣得很呀,巷口的丐兒跟我要飯還知道磕個頭呢,你倒好,站著就把飯要了。」

「你……你……」

我不想看他氣得鼻歪斜的臉,提著箱子就往外走。

李北枳沖上來抓著我的手臂,手就要打我。

他竟想對我

可惜下一秒,他就被打翻在地,磕了一額頭的

6

「你有幾個狗膽,敢我們大小姐!」

是玉宅的人到了。

領頭的老管家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像剛剛呼在李北枳臉上的那一掌弄臟了他的手。他是武將出,跟隨父親多年,可憐李北枳引以為傲的一張臉怕是要腫個十天半個月的了。

老管家恭敬地接走了我手中的箱子

,玉宅的八輛轎車已經在門口等我,二十多個家丁從門口列隊迎到明堂,一齊高呼:

「恭候大小姐!」

哦,我那過分寵我的父親,您也真是有些離譜了。

「小姐只有這些行李?」

老管家看了一眼我的木箱,又看了一眼一屋子的紅木家和珍寶擺設。

「是,我只想快點回家。」

老管家聞言,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被家丁押著,離我五米遠的李北枳,向我微微一躬:

「老爺說了,離婚的文件手續很快就能辦妥,小姐不必心。」

又高聲說道:

「既然小姐要離婚,那玉家的東西也不必為外人留了。」

他一揮手,一群家丁瞬間將屋所有家擺設搬上了車,只留李北枳目瞪口呆地站在空空如也的廳堂里。

老管家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只扔下一句:

「明日我們老爺就派人來收房,你趕走吧,別臟了我們玉家的院子。」

我坐在車里,了一眼這個圈住我多年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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