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條五迷三道的不知今夕何夕,隨隨卻是一眼看出這男人不是善茬,警覺地往旁邊挪了挪。
那人仿佛察覺不到:“方才那輛車上坐著的,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春條撇撇道:“武安公世子,那就不是皇親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人粲然一笑:“也不是什麼皇親都了不起,比如那位豫章王王,便日不干正事,只知詩作對,賞花飲酒。”
他忽然轉向隨隨:“小娘子可曾聽說過?”
隨隨本來沒對上號,聽他這麼一說,便知道他份了。
桓煊這六堂兄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是個不著四六的混不吝。
眼皮也沒抬一下,只顧著低頭挖酪吃。
豫章王支頤端詳欣賞一會兒,又道;“娘子為何不摘了帷帽,這樣食酪多不方便。”
隨隨只作沒聽見。
在魏博時偶爾便裝出門,也會遇上不長眼的登徒子搭訕,知道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搭理,連個眼神都不給。
春條卻傻乎乎地“噫”了一聲:“那豫章王奴婢倒是聽說過,可是那日太子大婚時的儐相?”
豫章王笑道:“正是,莫非兩位見過他?聽聞他生得玉樹臨風……”
隨隨正好把最后一口酪吞進里,拉起春條:“回去了。”
自豫章王出現,統共就只說了這三個字。
桓明珪卻如聆仙音,如聞天籟,了半邊子。
他跟著站起來:“不知娘子道里遠近?”
春條雖然著男狐貍迷得七葷八素,卻也知道不能說實話:“我們是外鄉人,來走親戚的,明日便要走了。”
說罷便低著頭,跟著隨隨走出店外。
桓明珪對著隨隨的背影欣賞了一會兒,方才走出店外,登上等候在店外的馬車,吩咐親隨道:“阿翰跟著前面那兩個子。”
阿翰一驚:“大王不是要去東宮赴宴嗎?這會兒看天都有未時了,一來一回怕是趕不上開筵。”
桓明珪道:“趕不上便趕不上,難道還有人同我計較這個?”
他往車廂上一靠,悠然地哼唱道:“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
一出市坊,隨隨就察覺后面有人跟著,不用說,定是那登徒子豫章王了。
有一百種法子將他甩,然而不能人看出端倪,春條雖呆,那豫章王卻不是個好糊弄的。
隨隨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馬車沿著朱雀門前的東西橫街一路王西行,到得德坊附近,一直靠著車壁小憩的隨隨忽然睜開眼睛,對春條道:“我們上灑了這麼多酒還未干,弄得這麼狼狽,回去高嬤嬤一定又要啰嗦了。”
春條不打了個寒,這老嬤嬤近來不知怎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逮著他們主仆一點紕,就要羅嗦半日,對隨隨還有所顧忌,對這婢就沒那麼客氣了,總是在廊下、庭中訓斥,當著往來下人的面,著實丟人。
春條想起老嬤嬤的聲音,耳朵已開始嗡嗡作響:“對啊,正愁沒地方找茬呢,逮住了又得罵半天。”
隨隨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一張,若有所思道:“前頭就是西市了,不如我們找家食肆吃點東西,再逛一逛,買兩件裳換了,將酒包起來帶回去,嬤嬤就不會發現了。”
春條有些擔憂:“回去晚了,又得說。”
隨隨道:“是我要逛的,同你有什麼干系。”
春條一想也是,橫豎他們也沒說什麼時候回去,晚歸總比灑一酒好。
何況還沒去過西市呢!
西市離常安坊近,不如東市繁華熱鬧,聽說價錢卻便宜。每回家娘子都舍近求遠去東市,早就想著有機會也得去逛一逛。
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桓明珪在后頭遠遠跟著,正好奇那佳人幽居何,誰知那輛青帷小馬車行至西市坊門外,一個拐彎,徑直進了市坊。
阿翰打馬上前,彎腰躬在車窗外請示:“大王,那輛車進了西市,咱們還要繼續跟麼?”
他也服了這些小娘子,剛逛完東市又去逛西市,真不知有多東西要買,他們府上的王妃和郡主也是如此,天逛不夠。
桓明珪想了想道:“繼續跟著,看看他們去哪兒。”
阿翰無可奈何,只能示意輿人繼續跟著。
青帷小車駛過西市的十字街,在七拐八彎的窄巷中繞了半天,最后停在一家賣胡餅糕點的食肆外。
阿翰瞪大了眼睛,又吃?
桓明珪令人將車停在路旁,也不下車,就坐在車里等。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那一主一仆出來。
阿翰著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王,再不去東宮,可就太晚了。待那位娘子出來,還不知要去哪里逛,逛完再跟著回家,這一來一回……”
桓明珪苦笑了一下,憾道:“罷了,走吧。”
雖說沒人和他較真,但他也不能當真讓太子他們久等。
……
桓明珪到得東宮時已近薄暮,其他賓客果然都已到了。
這是太子納妃后初次設宴,到席的除了幾個親近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些年齡相仿的文人幕賓。
因是便宴,筵席并未設在寢殿正堂,而是在后苑的疏香閣中。
館閣掩映在梅花林中,此時寒梅初綻,暗香襲人,雪白輕紅濃赤各梅花與天邊晚霞相輝映,絢爛如錦。
夕尚未落山,館中已點起了燈,連樓外的花樹上都掛了許多剔可的琉璃風燈,可以想見天黑后燭火煌煌,定然如天上的琉璃仙宮一般。
微涼的晚風送來細的管弦聲,渺遠微弱,又不絕如縷,仿佛給梅林蒙上了一層蒙蒙煙水。
豫桓明珪通音律,聽出那樂聲的高妙,不由駐足聆聽。
阮月微母親是南人,本人也出生在江南,聽說太子為了專程從江南請了一批樂師來,比教坊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謂用心良苦了。
待一曲奏完,他方才舉步向館中走去。
雕梁華棟的華堂用一架二十四牒描金青綠山水屏風隔兩半,青山綠水的間隙,約過斑斕的彩來,眷的言笑聲越過屏風傳他耳朵里。
今日太子夫婦宴客,太子接待男賓,太子妃款待眷,男之間用一道屏帷隔開,就算分席了。
雖說男七歲不同席,但本朝男大防向來沒那麼嚴格,沒人大驚小怪。
桓明珪步堂中,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堂兄弟幾個都在,此外還有幾個著白的年輕人眾所周知太子雅好詩文,在東宮中設文學館,網羅了不才學兼人的年輕人為幕賓,筵席上自然不得這樣的人奉承,屆時潑墨揮毫、聯句作詩,若能得幾首佳作流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高坐上首的太子見他,笑著撂下酒杯:“你這小子終于來了,我們好等。今日定要罰你幾杯。”
在座的庶皇子、宗室郡王和公侯世子們,紛紛附和,笑著要罰他千杯。
只有一人不發一言,兀自喝著酒,冰雕似的,仿佛周遭的談笑都與他無關桓煊不喜游宴,這樣的場合總是能免則免,實在推拒不得,便自顧自飲酒。
桓明珪簡直從未見過如此無趣之人,用眼梢瞟了他一眼,招來個侍:“替我在齊王殿下旁邊加個坐榻。”
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沒說話。
這就是混不吝的好,無論他做出多出格的事來,也不會有人與他認真計較。
當然,這和他生了副好皮囊也不無關系,同樣的事由腦滿腸的陳王做來,就惹人嫌了。
太子也喜歡這堂弟,笑著問:“今日又去哪里冶游,怎麼來得這樣遲?”
一旁有人揶揄:“看他只帶了個親隨微服出門,定是又去探幽尋芳了。”
德妃所出的七皇子才十二歲,好奇地問道:“冬日百花凋零,六堂兄也是去賞梅花麼?哪里的梅花,開得難道比太子殿下這里還好?”
眾人都哄笑起來,那年不明就里,卻知道自己多半說錯了話,紅著臉低下頭去。
桓明珪自罰了一杯,放下杯子笑道:“諸位別說,小王今日沒去探幽尋芳,只不過是去東市沽酒,不過奇遇當真有。”
“怎麼,又遇上絕代佳人了?”先前那人又道。
桓煊一點頭:“秦世子猜著了。”
有人嗤笑一聲,卻是個面如傅的緋年。
太子興致盎然道:“十郎,你笑什麼?”
“那日在青龍寺,堂兄偏指著一個子說是絕代佳人,可那佳人戴著帷帽,連臉都看不見。”
太子道:“這回我得替六郎說句話,別的事他興許會看走眼,人可從來一看一個準。”
桓明珪裝模作樣一揖:“多謝殿下替愚弟主持公道,還愚弟一個清白。”
太子命侍斟酒,笑道:“你不必謝我,滿引此杯即可。”
桓明珪爽快地一飲而盡。
緋年氣鼓鼓道:“青龍寺一個絕代佳人,今日東市上又一個絕代佳人,看來這絕代佳人也不怎麼絕代,沒幾日就出了兩個,還都六堂兄給撞見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個白士子湊趣道:“盛代出佳人,原是天子仁德,阜民,百姓得以安居,才有佳人出世。”
眾人都覺這話阿諛太過,酸得倒牙,但也沒人與個白幕客過不去,也不能反駁,打著哈哈便過去了。
桓明珪道:“絕代佳人倒也沒那麼不稀罕。”
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這就是小王方才說的奇遇了。”
太子笑罵:“話都說不利索,看來是酒喝得不夠多。”
向侍道:“替豫章王換個大點的杯子來。”
那侍也是個促狹的,笑著應是,轉頭捧了個巨觥來,足能裝一升酒。
桓明珪一見便嚷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殿下饒命。愚弟這就招供。”
頓了頓:“今日東市上遇見那佳人,與當日在青龍寺見那佳人,原是同一個人。”
眾人都嘖嘖稱奇:“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看來這佳人與你緣分匪淺吶!”
一直在旁自顧自飲酒的桓煊,臉卻微微一變,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想起昨日聽那獵戶提起過,今日要去市坊。
陳王方才一直不上,這會兒才眉弄眼地道:“后來呢?這樣的絕代佳人,我不信六郎你能放過,改日我去你府上,可不能藏著掖著……”
他不做表還好,如此作態,臉上的都在了一,越發顯得猥瑣。
眾人一聽,心中不由暗道,這混不吝也有三六九等,風流和下流一字之差,就是霄壤之別。
桓明珪道:“小王可做不來這等牛嚼牡丹之事,如此佳人豈可隨意唐突。”
陳王重重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個子,六堂兄能看得上便是的福分了,難道還要沐浴焚香才能不?”
桓明珪道:“莫說沐浴焚香,若是能得佳人青睞,我必定構玉堂,結綺樓,植蘭圃,樹梧桐,萬萬不能辱沒了。”
陳王嬉笑道:“聽六堂兄這意思,倒像是要娶人家呢。”
桓明珪道:“敢嫁,我有何不敢娶。”
他生不羈,說起話來沒邊沒沿。
不過他若真要做這荒唐事,也沒人攔得住他,桓家每代都要出一兩個種,上一代就是他父親,為了娶個淪落風塵的罪臣之,連太子都不做了。
眾人將信將疑,都笑他癡心。
桓煊想起山池院那荒頹蕭索的景象,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轉念一想,不過是個一貧如洗的獵戶,能有個容之大約已經喜出外了,難道非得蘭房桂室才配得上?
也就是桓明珪這種癡人才能說出這樣的癡話。
不過眾人的好奇心算是被勾起了,都道:“看來那佳人確實非同凡響,竟能讓豫章王娶妻的念頭。”
屏風另一頭,一眾眷也被吊起了興致,紛紛停下笑鬧,側耳傾聽屏風對面的靜。
清河公主撇撇:“這些男子好生無趣,只要聚在一,再喝上三杯酒,里就沒有好話。連太子也跟著他們一起胡鬧。”
是皇后嫡出的長,份尊貴,也只有敢連太子弟弟也一塊兒罵進去。
新安長公主笑道:“三郎卻是個正經人,方才他們胡言語我都聽著呢,只有他沒湊熱鬧。”
清河公主點點頭:“我這三弟麼,也算是世間有了。”
口無遮攔慣了,忘了這宴會的主人太子妃阮月微,和三弟之間還有段故事。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立時垂下眼簾,雙頰飛起紅霞,只覺眾人肯定都在心里暗暗恥笑。
一時腦海中又浮現出燭火的暈里,桓煊向自己的眼神,不覺恍惚了一下。
想到他此刻與只有一屏之隔,心頭突突地跳起來。
越是知道不該想,不能想,卻越是止不住浮想聯翩,心里又苦,又夾雜著縷縷的甜,仿佛在濃苦的藥碗里加了一小勺。
以前懵懵懂懂的,直至桓煊回京,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就在心如油煎時,卻聽屏風對面傳來個悉的聲音:“你怎知是同一個人?”
的心頭一跳,臉白了幾分,是桓煊。
有人附和:“對啊,六堂兄又不曾見過那子容,怎知是一個人?”
桓明珪道:“爾等別小瞧我,那段步態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便是我從一百個量型差不多的子中認,我也能一眼認出來。”
頓了頓道:“蒼松翠柏立在繁花叢中,換作你們能不能一眼認出來?”
桓煊一哂:“六堂兄與那子不過兩面之緣,連份都不知道,便將比作傲雪凌霜、經冬不凋的松柏,未免太輕率了吧。”
在他心里,當得上這贊譽的子,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如今也已不在了。
桓明珪奇道:“子衡莫非識得那子?還是哪里得罪你了?”
桓煊一時無言以對。
太子打圓場:“看來那佳人頗有林下之風。”
又向桓明珪道:“他日你若再遇上,千萬問清楚家世居,若是門當戶對,我便替你就這段佳話。”
眾人都半真半假地附和,桓煊卻到有些刺耳,擱下酒杯站起,向太子道:“愚弟出去走走,散散酒。”
離席更也是常事,太子只道:“早些回來同我們飲酒。”
桓煊道好,向眾人一揖,說聲“陪”,便出了宴堂。
阮月微將屏風對面的話一字不地聽下來,有些難以置信。
桓煊子冷,自小孤僻,不喜歡與這些宗室子弟一起玩鬧,但也從不會管別人的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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