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臘月,正是一年裏最冷的時候。
因肅州戰事捷報頻傳,竊國弄權的章氏陸續伏誅,京城裏的氛圍倒比往年更熱鬧幾分。
繳清章氏餘孽后,永穆帝遣早已選好的人手北上,接手肅州一帶的軍政事務,李慈與常元楷則奉命班師回京,代眾將士賞。鄭王這些年駐守在朔州,既扛著邊防重擔,亦為牽制章氏兄弟,在苦寒之地熬了半輩子,如今終能口氣,趁機請了旨回京與王妃團聚。
自軍和京畿守軍中調的銳折損了近千名,余者亦班師回京。
數千兵馬行進,又是剛經歷惡戰需稍加休養,走得並不算快。
盛煜哪裏等得及?
遂藉著玄鏡司神出鬼沒的便利,與趙峻先行回京,打算在曲園懶兩日,等將士們到了京畿再回到隊伍里,按永穆帝的安排一道城賞,撐撐門面。
抵京那日正逢落雪。
曲園的亭臺樓閣悉被籠罩在雪天的安靜朦朧里,甬道上已積了寸許的雪,不見半隻飛鳥蹤影。秋日盛如錦緞的景緻已然改換,北朱閣外的槐樹上樹葉半凋,銀裝素裹,晚風清寒。院牆之,這會兒卻有笑語傳出。
魏鸞坐在窗畔,腳邊是熱騰騰的暖爐,懷裏是香的小阿姮。
那晚夜闖涼城時,盛煜因怕隨行的人有去無回,便將染冬和盧珣留在城外接應,免得魏鸞後無人護衛。等逃出涼城后,兩人便於盛煜一道,帶著魏鸞走荒僻小道,繞過幾座重兵守衛的城池,安然到了玄鏡司駐紮之地。
過後,因趙峻被困敵營,盛煜獨自主持大局,極為忙碌。
魏鸞則被送回了京城。
此刻風寒雪重,母倆圍爐而坐,炭盆里烤的栗子香氣飄出來,甚是人。抹春剝了一粒,舉到小阿姮跟前逗,阿姮正是瞧見面前的東西就要去抓的時候,小胳膊抬起來,將那栗子攥到手裏,就要往邊送。
抹春怕當真吞進去,趕搶回,順道把栗子吃了。
這下先予后取,太明目張膽。
小阿姮才剛要笑,見狀一癟,委屈地看向自家娘親。快到半歲的小姑娘,玉雪的小臉蛋吹彈可破,修長的睫下那雙眼睛清澈懵懂,小兒微噘,即便未必懂事,那委屈的表讓魏鸞有些招架不住。
抱著孩子,徑直塞向抹春,「喏,誰逗的誰哄。」
抹春慌忙往後躲,「夫人饒了我吧,上回我就給哄哭了。」
「那你還招惹!」洗夏出聲揶揄,過來抱起小阿姮。
魏鸞帶來的陪嫁里,就數年歲最小,子也最溫,跟孩子很投緣。小阿姮到了懷裏,果真臉上由轉晴,將方才的戲弄拋之腦後,唆起手指頭。旁邊春嬤嬤瞧見,也跟著打趣抹春,眾人謔笑時,小阿姮也跟著笑起來。
魏鸞含笑起理袖,因小書房裏還有沒看完的賬本,取了剝好的半盤栗子往裏走。
才走到側間門口,忽聽外頭傳來僕婦的聲音——
「稟主君,夫人就在裏面。主君路途勞頓,外頭天冷,快進去烤烤火吧。」
話音落,厚重的門簾忽被掀起。
魏鸞聽見男人悉的聲音時,心裏便猛地一跳,向門口,便見一角玄的衫晃,旋即錦靴覆雪,披風半白,盛煜的影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外頭風雪正濃,萬籟俱靜中,他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悄無聲息,幾乎讓魏鸞懷疑是眼花看錯了。
但確實沒眼花。
卷著雪片的寒風在掀簾的那一瞬進屋裏,落在臉上有一冰涼。
而盛煜站在那裏,冷的臉上浮起笑意。
狂喜剎那間湧上心頭,魏鸞只知平叛之師大獲全勝,幾位主將安然無恙,過些日會回京賞,卻怎麼都沒想到盛煜竟會這麼快,了翅膀飛回來似的。的目黏在男人的臉,激之下抬腳便衝過去,撲進他懷裏。
肩頭的積雪蹭在臉上冰涼,他的呼吸卻是溫熱的。
盛煜臂將摟住,似進。
數月征伐,思念刻骨,是他從未嘗過的滋味。自便常在外漂泊,與親人聚離多,他從未如此次這般,對這座燈火昏黃的閣樓牽腸掛肚,恨不能立時飛回京城。軀在懷,笑靨明艷如舊,原本急迫的心在此時變得安穩,盛煜忍不住親的眉心,邊笑意漸濃。
裏頭春嬤嬤窺見,忙悄然退回。
的邊也抿了深深笑意。
從前的主君子冷清、不茍言笑,即使是到了起居的北朱閣,在僕從跟前也時常為冷懾人,令們敬懼。而今夫妻旁若無人地相擁,枉顧裏頭眾目睽睽,可見子是稍稍磨得溫和可親了些。
遂笑地去小廚房,讓人晚飯多添幾樣菜。
……
比起北地的風寒似刀,北朱閣里可謂溫暖如春。
側間里靠牆養著蔥蘢的水仙,長案上是新剪的臘梅,博山爐上裊裊淡煙騰起,是魏鸞新調的香。夫妻倆黏糊了一陣,盛煜去披風,就著魏鸞遞來的巾淨髮間融化的雪水,往裏頭去看闊別已久的兒。
離京時正逢秋日,小姑娘才兩個月,只會乎乎地躺在襁褓里,連顆牙都還沒長。
如今數月過去,定是變化不。
盛煜怕上有風雪寒氣,特地等手臉都暖和了,才往側間里去。小阿姮正躺在搖床里翻玩,彷彿是聽見腳步聲,一雙滴溜溜的眼睛便往門口瞧過來。見到魏鸞的臉,原就高興的臉上笑意更甚,小胳膊出來就要人抱。
洗夏見狀,就著藕段似的手臂將扶起。
小阿姮玩得高興,因被洗夏扶著,竟還輕輕蹦了下。
盛煜原以為數月彈指,小傢伙還會是離開時那樣只知吃和睡的模樣,須裹在襁褓里讓人時時都抱著,誰知竟已能站起,如此活潑?輕蹦的時候小兒屈,魏鸞洗夏皆習以為常,盛煜卻是頭回瞧見,心都了。
他健步上前,將兒抱起,嗅到上久違的香味。
那是與殺伐迥異的溫滋味。
令人貪,生出呵護之心。
懷裏的小阿姮卻沒他那麼多念頭。出生至今半年有餘,盛煜出征前還小,每日裏大半時候都在睡覺,即使偶爾被盛煜逗弄,更悉的也是魏鸞和娘。後來數月別離,又熬過了魏鸞被擄后的凄苦時日,對盛煜的印象早就淡了。
微微歪著腦袋,懵懂地打量著這張陌生的臉。
而後子一轉,兩隻小手向魏鸞。
分明是要娘親來抱。
魏鸞在旁看得忍俊不,卻也沒去抱,只聲道:「這是爹爹,阿姮不認得了嗎?」
小阿姮仍是茫然,倒也沒哭。
打量了片刻,大概覺得盛煜下上的胡茬有趣,小心翼翼地手去,被扎了之後嫌棄地皺皺眉,努力往魏鸞懷裏鑽。盛煜可不甘心被兒嫌棄,眉頭微挑,一手托著小屁,一手扶背,臂將舉高高。
小阿姮可沒玩過這個,眼睛瞪得溜圓,兩三回后已眉開眼笑。
等抱廈里晚飯擺好,父倆已玩得其樂融融。
……
這場雪斷續下了整個日夜,斷不樹枝。
等隔日天暖雪融,鄭王掛帥的凱旋軍隊亦抵達京畿。永穆帝自打懂事時便被章氏的影籠罩著,父子倆忍辱負重勵圖治,如今終將懸在皇位頭頂的那把劍徹底斬斷,圓了先帝夙願,豈會輕描淡寫?
除了立時遣使北上,犒勞此次參戰的兵將外,又算著時日,安排梁王親自率群臣在宮外迎接凱旋的兵將,由時相親自宣讀封賞的旨意。
盛煜出征時是與常李兩位將軍同行,這等場合自然不能缺席,遂悄然出了城,隨同大隊人馬一道回京。朱雀長街兩側,聽聞王師回京消息的百姓人頭攢,皇宮外亦有群臣著朝服相迎,梁王居首,華服玉冠,風姿端貴翩然。
盛煜策馬走在常元楷後面,一貫的冷巋然。
待盛大的封賞之典畢,永穆帝又單獨召見幾位率兵之將,一番激賞言辭后,讓鄭王、常元楷和李慈先行回府團聚,明日率部將宮領宴。而後,單獨留了盛煜在案前,細問一些無法在奏摺里詳述的事。
譬如周令淵的死,譬如章孝溫的死。
玄鏡司重傷章孝溫后,迅速在肅州傳開消息以搖敵方軍心,盛煜亦奏了周令淵被殺的事。喜訊與噩耗接踵而來,永穆帝拿到奏摺時,在麟德殿裏獨自坐了整夜,於萬籟俱寂中將周令淵短暫的一生暗自回想。
待次日天明,仍如常上朝。
心中悲痛、愧疚、憾,萬種緒雜,卻無人可訴,亦無表。
唯有此刻,瞧著盛煜拔峻整的姿,想起死在涼城又被章孝溫扔去葬崗的周令淵,老皇帝眼角潤,鬢邊花白。但痛惜亦無濟於事,在周令淵選擇逃離宮廷時,永穆帝早已想過這般結局,卻也只能徒留憾。
他這輩子,憾的事其實很多,卻都無從避免。
所幸苦心栽培的盛煜不負所。
這讓永穆帝甚為欣。
君臣倆就著清茶談,到了末尾,永穆帝不免又提起魏鸞,說盛煜孤闖涼城,實屬危險之極。哪怕玄鏡司拿出了讓人喜出外的戰果,為兒鋌而走險的事亦不可取,叮囑盛煜往後務必穩重行事,不可因兒私而輕率冒進。
盛煜聽了,不置可否。
倒是就勢話鋒一轉,道:「鸞鸞被章氏所擒,皆因長公主肆意妄為。兩軍戰正酣,在背後謀害將士家眷,更將鸞鸞送到敵營之中,讓章孝溫到把柄,不止是搖軍心、居心惡毒,更可視為通敵之罪。聽聞皇上將囚於獄中,不知會如何置?」
這問題讓永穆帝有些頭疼。
換了旁人,這等惡行砍頭一百回都不夠。
但長公主畢竟是先帝親自託付在他手裏的,通敵又非蓄意而為,他先前數番斟酌,終是沒能痛下殺手,只在痛斥責打后關在牢獄中,令在獄中終老。更何況,此事皆因魏鸞而起,私心裏,永穆帝雖沒想過拆散夫妻,卻仍不願坐視盛煜用事,混淆公私。
在得知盛煜為救魏鸞而冒險時,這種覺愈發強烈。
那不是他期待中繼位之君應有的行事。
此刻,聽盛煜問及,永穆帝自知此事做得不夠決斷,只問道:「依你看,當如何置?」
「斬殺。」盛煜答得乾淨利落。
永穆帝微愣。
盛煜抬眉瞧著他神,心中已是然。
先前的猜測被證實,原本君臣和睦的氛圍也在無形中變得僵。
他垂眸掩住不滿緒,只道:「臣知道,皇上是顧念兄妹之,覺得為鸞鸞而殺長公主不值。但鸞鸞是臣的妻子,不論在何位,都不可能坐視妻子遭辱而無於衷。皇上若不肯殺,臣斗膽,親自去牢裏殺。」
話到末尾,語氣已是冷然。
永穆帝面驚詫,明白盛煜這全然是為私,面微沉,「朝堂自有律法,不可任!」
「皇上若覺此舉忤逆,盡可隨意置。」
盛煜徑直站起,語氣篤定。
這般姿態,顯然是心意已決。
永穆帝皺了皺眉,「章氏既去,朝堂上禍患斬除,朕一生勞苦,該做個太上皇清福了。而至於這天下,」他頓了頓,直白道:「朕極屬意於你。但為人君,因私廢公是大忌,亦不可用事。」
言盡於此,意思已十分明顯。
盛煜臉上沒半分波,只拱手道:「臣只想為鸞鸞討得公道。皇上春秋正盛,膝下亦有威頗高的皇子,臣德行不足,恐怕有負所。便是連曲園,皇上亦可收回。臣未必有能耐護住天下,卻會誓死護住邊人!」
說罷,徑直告退出殿。
那神里分明是藏著怒。
永穆帝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氣結在原地。
沒多久,兩道消息前後腳送到了前。
其一,盛煜以有要事詢問為由,前往獄中探長公主,逗留了半炷香的功夫。他離開后,獄卒回去鎖門,卻發現長公主已然氣絕於地,滿面驚恐,頸間有極深的兩道指印。
其二,盛煜將玄鏡司諸事予趙峻,丟下中書侍郎的印鑒,攜妻去了梁州,歸期未定。
兩件事皆是先斬後奏,沒跟他打半聲招呼。
永穆帝聞訊呆住,半晌才氣道:「當真是朕太寵著他,竟如此放肆!」然而,氣怒過後卻也不曾追究,只命人以長公主病逝為由,不太張揚地下葬。
等喪事畢,臨近年關,仍不見盛煜回京,忍不住派人去召。
……
百裏外的梁州,盛煜聞召之後,卻未回京,只管帶著魏鸞和小阿姮在梁州的一郊外別苑裡安穩度日。他早年曾在梁州待過許久,為起居方便,置辦了這宅邸,雖空置數年,也毫不及曲園寬敞華貴,住著卻仍舒適。
院外灑掃之事,多年來都有管事安排,無需費心。
魏鸞帶了染冬、抹春、洗夏和畫秋照顧起居,外加娘抱著小阿姮,盛煜則只帶了盧璘兄弟,足夠護衛安危。
凜冬嚴寒,卻毫不影響融融之樂。
盛煜自打記事起,便每日修文習武甚有閑暇,後來進了玄鏡司,更是忙得陀螺似的,一年到頭都難得清閑。有手握雄兵、樹大深的章氏虎視眈眈,他也時刻繃,不敢有毫鬆懈。如今章氏被連拔起,剩下個章皇后囚在宮裏,算賬猶如探囊取,不足掛齒。
懸在頭頂的重劍挪去,盛煜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妻稚在側,更令人沉溺。
對於永穆帝的威脅,盛煜亦安之若素。
自磨礪,二十餘年冷厲殺伐,他費盡心思的步步向章家,拿著命數次冒險,為的不是那至尊之位。他所求的,只是扳倒章家。
於公是斬除國賊,令朝堂清明。
於私是報仇雪恨,告亡母在天之靈。
除此而外,永穆帝若有心傳位,稍許瑕疵不足掛齒,盛煜也願意擔起重任,就著兩代帝王築牢的基,求個太平盛世。否則,梁王雖沒有殺伐決斷的手腕,卻不是周令淵那等偏執猶豫之人,有兩位相爺坐鎮朝堂,想來也不會為昏君。
盛煜對此甚為坦然。
乃至於永穆帝數回命人來召,都充耳不聞。
侍數次無功而返,永穆帝最初還微怒沉目,後來漸漸就生不起氣來了。
在章氏傾塌前,宮廷外,他與盛煜擺出的唯有君臣姿態,心中亦時刻提著這線,免得被誰窺破。而盛煜亦恪守為臣之道,在在外,皆無半分越矩。如今禍患已平,威脅盡除,他如此做派,倒有點賭氣的意思。
尤其是他拋下玄鏡司和曲園,帶妻在僻靜過著近乎逸的日子,是他二十餘年艱難前行后,難得的散心時。
細想起來,這也是故意做給永穆帝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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