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房子三進,李穆母親盧氏，就住在第二進門的北屋里,是為正房。

神隨李穆走出兩人所居的東廂房，后跟了阿等人，穿過昨夜辦喜宴的庭院，便到了北屋抱廈之前。

心中還惱著,見李穆上了臺階，邁步繼續朝里走去，一個磨蹭,人便落到他的后。

“阿姆！阿兄阿嫂來了！”

忽然，屋里傳出一道丫頭的說話之聲，聲音里充滿了歡喜。

接著,伴著一陣腳步聲，傳來拐杖頓地的聲音。

“阿母，你小心些，快坐回去！”

李穆立刻幾步并做一步,進門檻,手扶住了一個正從里頭走出來的老嫗。

神抬眼去，不一怔。

出來的這老嫗,年近半百,穿一簇新的起暗花石青底裳，頭發灰白,梳得整整齊齊,面容端正,帶著笑容，眼角皺紋舒展了開來，人看起來非常和氣。

神驚訝的，是手里拄著一拐杖，以杖點地，仿佛眼睛有點不便。

“我自己會走！你新婦呢？別管我，快去接，莫冷落了人。”

老嫗臉上帶笑，推開李穆的手，低聲催促。

原來李穆母親盧氏竟是雙目失明。

阿和瓊樹櫻桃等人也有些驚訝，停在了神的后，面面相覷。

李穆回頭，看了神一眼。

神這才回過神來，提起裾，快步上了臺階，來到李穆母親面前，遲疑了下，終于低低地喚了一聲“阿家”。（婆婆）

盧氏歡喜不已，手朝著神的方向，輕輕了過來。

神忙將自己的手了過去。

老嫗那雙掌心布滿了老繭的手，輕輕地握了一握一雙荑，便松開了——既親近，又不至于顯得過度親熱而惹人反。

“多好聽的聲音！多和的手啊！好孩子，快進來，別站在外頭了！”

笑著說。

“阿家往后喚我阿彌便可。在家時，阿耶阿娘都這麼我。”

李穆雖然極其可惡，但眼前的這個老嫗，卻無論如何也神討厭不起來。

聽夸贊自己，有些耳熱，輕聲接道。

“多好聽的名字啊！”

盧氏念了幾遍阿彌，笑著，才被邊那丫頭扶回到中堂的一張坐榻前，慢慢地坐了回去。

神見李穆還瞧著自己，咬了咬，進門檻，被他帶著，兩人并排跪到了置在老嫗面前的跪席之上，向行新郎新婦叩見之禮。

李穆拜完，先起了。

阿上來。

神取了預先準備好的棗栗和一雙鞋，呈上作獻禮。

盧氏微笑著收了，邊那丫頭也取來自己預先備好的見面禮。

神納了，道謝。

盧氏起來，問路上來時的辛苦，如此話了幾句閑話，笑道：“我這里無事了，你們回吧，不必守我跟前。京口地方不大，但我從前眼睛好時，記著江邊金山附近景致還是不錯，有個金山寺，還是從前奉皇帝敕令所造。穆兒這些時日都在家中。你若想出去轉轉，盡管他陪你，四瞧瞧去。”

“穆兒，聽見了沒，帶阿彌四走走。”

盧氏轉向兒子的方向。

“知道了，阿母。”

李穆應聲，恭恭敬敬。

神用眼角余睨他，見他兩道目正投向自己，立刻偏過臉。

盧氏到放在手邊的拐杖，站起來要回屋了，李穆上去扶。

神了腳。

盧氏仿佛覺到了，笑著朝的方向擺了擺手：“昨日想必累到你了，你自管回屋歇著吧。”

說著，了阿停。

那丫頭應聲而上。

盧氏笑道：“阿停，是穆兒的阿妹，今年十三歲，知這里。你若有不知道的事，盡管問。”

阿停臉圓圓的，胳膊壯，看到神的第一眼，便雙眼發亮，一副想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樣子，方才站在盧氏后，一直瞧著神，聽到盧氏提及自己，小心翼翼地從盧氏后走了出來，忸怩著道：“阿嫂，你若不嫌我笨，有事盡管差我。”

神猜這丫頭應是盧氏跟前的養。因先前也沒人和提及過，并沒準備見面之禮，便從自己手腕上拔下一只金鐲子，走過去笑道：“怎會？往后我有不知道的事，便問你。”

阿停不敢要，急忙擺手后退。

盧氏聽著靜，仿佛猜到了這場景，笑道：“你阿嫂給的見面禮，收下吧。”

阿停這才停下，看著神將那只麗的絞花金鐲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神手腕纖細，金鐲照尺寸所打。阿停雖然比小了三兩歲，兩人個頭卻差不多了，胳膊更是壯，那只秀氣的鐲子套到的腕上，并不十分相稱。

阿停卻極是歡喜，臉紅紅地道謝，隨即轉向李穆，歡天喜地地舉起自己戴著鐲子的胳膊：“阿兄你看，阿嫂送我的！”

李穆看了眼神，朝阿停笑著點了點頭：“你先陪阿嫂回屋。”

神看著李穆扶著他母親回了后堂，自己才回了屋。

……

李穆送母親回了房，扶坐下，轉給倒了杯茶，送到的面前。

盧氏沒接，臉上方才的笑容，漸漸消去了，道：“穆兒，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如何娶到高相公家的兒的？”

李穆笑道：“阿姆，你怎又問這個？先前不是和你講了嗎？兒子舍命救了高相公的侄兒，他激我，便將兒嫁了我。”

盧氏不快：“你當我眼瞎，心也瞎嗎？高氏何等的門第？我們李家如今淪為寒門，別說你救了他一個侄兒，就算十個，高氏也不會樂意將兒下嫁到我們李家的！”

李穆沉默。

“前些時日，我和阿停在這里住的好好的，你蔣二兄忽然將我和阿停接去別的地方住了些天。先前我還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前幾日，偶聽街坊閑談，才知道這里來過幾撥人，仿似是要尋我。我一個瞎眼老婆子，尋我何事？我想來想去，莫非就是和高家的婚事有關？”

李穆忙道：“阿母，你莫多想。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穆兒！”

盧氏頓了一頓。

“我眼睛看不見，心里可一清二楚！我覺著出來，阿彌分明不樂意嫁你的！這也是人之常，一個高門貴，平日養尊優，錦玉食，忽然嫁到我們這種人家，你怎不委屈？又如何過的好日子？跟前也無外人，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如何娶了的？”

李穆含含糊糊地說：“阿姆，這個……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兒子給你娶回兒媳了……先前你不是一直催嗎……”

盧氏沉了片刻。

知自己養大的這個兒子，極其孝順，但有些事，他若不愿說，自己便是再問，怕也是問不出來。

搖頭：“兒子大了，我管不住了。你不說，我也沒法子。只是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手段，否則你怎不說！”

李穆不語。算是默認。

盧氏出神了片刻，嘆了口氣：“罷了！我是想和你說，這個高家郎到了我們家里，能像今早這樣，已是很是不容易了。我覺著出來，是個好孩兒！我實在是怕委屈到了。我不管你先前如何娶的，既娶進門了，你得給我好好待。若是我知道你虧待，莫說高家饒不了你，我也第一個打斷你的！”

李穆了鼻：“兒子記住了。”

……

阿停歡天喜地，隨神轉回新房。

原本對這位坐了大船從建康來的阿嫂心懷敬畏。昨晚鄰人小孩進新房鬧，也不敢，唯恐會瞧不起自己。

沒想到不但若天仙，還這麼和氣，原本的拘束很快消失了，跟著神回屋。神還沒問什麼，自己先就嘰嘰呱呱地道出了世。

原來這阿停，是十年前李穆母子一行人在南下路上所撿的一個孤兒。當時也就三兩歲大，病倒在路邊，不見父母，沒人照管，邊上野狗虎視眈眈，眼看是要活不下去了。盧氏不忍，便將抱著一道南下，僥幸活了下來，直到如今。

“阿姆可好了，以前眼睛好的時候，還教我讀書認字。我如今出去了，街坊還時常求我幫他們寫家書呢！”

阿停的語氣，帶了點小小的驕傲，引得屋里幾個侍捂發笑。

阿停頓時住了口，訕訕地低頭，眼中出夾雜了幾分不安的忸怩之。

神不快，盯了那幾個侍一眼：“你們能替人執筆家書？”

侍一愣，搖頭。

高家服侍在神畔的這些侍，除了最的瓊樹和櫻桃也識文斷字之外，其余的長年耳濡目染，多也是能認得一些字的，但論書寫，卻還遠遠不及。

“既不能，為何笑？”

侍知是自己的無意之舉惱到了小娘子，急忙下跪認錯。

阿停站在一旁，有些張，忙要過去扶，被神住，將人打發出去了。

阿停看向神，眼睛閃閃發亮，愈發崇拜了。

神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反正無事，這會兒也不想睡了，阿停坐到自己邊上，將一只裝了各干果的漆匣推到的面前，問道：“既這樣，阿家眼睛后來又是因何看不見了？”

阿停里含了一塊果脯，聽到問這個，咽了下去，臉上出了難過的表。

“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會兒剛來京口，這里很，我們又人生地不，整天吃不飽飯。阿兄那會兒也還小，沒投軍，到去做苦力，阿姆也給人拼命做繡活，天天熬到半夜，眼睛就是被油燈給熏壞的，后來漸漸看不清東西。再后來，阿兄去投軍了，有一回卻傳來消息，說阿兄戰死了，阿姆天天哭，眼睛就給哭瞎了，再后來，阿兄回來了，阿姆眼睛卻好不了了。以前還能瞧見個影子，這兩年，什麼也看不見了。”

神呆了一呆：“都沒請郎中瞧嗎？”

“這幾年家里好了些，阿兄請過好多郎中，可是都瞧不好。不過阿姆很能干的。你別看眼睛看不見了，心里靈著呢！現在還能紡紗，紡得又快又好！自己也能走路，還會做飯！只要家中東西不放，都可以的。”

阿停又恢復了興高采烈的模樣。

神沉默了片刻：“你阿兄時常不在家，他怎不再雇一兩個人來服侍阿家？”

“阿兄是想再雇人的，只是阿姆自己不要，說跟前不用那許多的人。家中尋常事，有我和阿姆兩人就夠了。蔣家阿嬸和街坊也時常來。對了，還有鎮南關酒樓掌柜謝三娘子，我們京口這里，無人不知的名聲，人人夸能干。也時常來看阿姆，幫了不的忙！”

阿停樂呵呵地道。

蔣家阿嬸，想必就是昨天上船來迎自己的那位沈氏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鎮南關開酒樓的有名的謝家三娘子，又是個什麼來頭？

神正想再問，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見李穆回來了。

“阿兄！”

阿停立刻歡喜地迎了上去。

“方才我和阿嫂講了些家中的事！阿嫂對我很好呢！”

神本不想睬他的，見阿停說完話，轉頭歡歡喜喜地看著自己，當著這個小姑的面，終究是做不出太拉下臉的事，最后還是勉強地站起了。

李穆看向，似乎遲疑了下：“你可要出去瞧瞧？我今日無事。”

“我乏，不去。”

神淡淡地道。

“阿嫂，你累的話，趕歇歇吧。那我先去了，等你養好神，我再來陪你說話。”

阿停忙道。

神微笑。

李穆看了一眼：“也好，那你休息便是。”

神目送阿停跟著李穆，蹦蹦跳跳地出了屋。

兩人影，消失在了門外。

“阿兄，阿嫂對我這麼好，為何你一來，就不高興了？”

阿停走了幾步，湊到李穆邊，小聲問道。

李穆一怔，回頭了一眼，微微咳了一聲：“沒有的事。只是累了，自己要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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