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秀第一次遇到燕賀的時候，是在隨表姐踏青的春宴上。

說是春宴踏青，其實不過是適齡的貴族公子小姐，尋著個機會相看罷了。彼時的夏承秀才十六歲，京中這個年紀的小姐，雖也有已嫁人親的，可夏大人寵心切，並不打算早早的將夏承秀嫁人。

是以，夏承秀也隻是跟著表姐出來遊樂罷了。

正值四月春，草長鶯飛，泗水濱邊，草茸茸的。夏承秀隨著表姐夏芊芊下了馬車，已經有認識的小姐放起了紙鳶。

夏芊芊見狀，立刻就讓婢子拿出準備好的紙鳶，往友人那頭走去。

夏芊芊今年十八歲，在一群小姐中，姿容尤其出眾，生的格外甜豔，亦是很明白自己容貌的長，穿著茜的薄紗繡花窄領長，勾勒出窈窕的段，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見。

的家世，亦是這群小姐中最為優越的，不過須臾，就被人圍在中間，恭維誇讚起來。

彼時夏承秀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至多隻能稱得上是清秀，更勿用提與表姐夏芊芊相比，夏大人平日裡被人稱作書呆子，夏承秀就被人在暗地裡稱作小書呆子。恪守禮儀，在同齡人或是姐妹中，就顯得又些木訥寡言，不夠討人喜歡。

夏芊芊與夏承秀的關係，算不上親，不過是普通的表姊妹罷了。不過，有了夏承秀這個呆頭呆腦的無趣書呆子在一邊，倒是襯的夏芊芊俏輕靈，聰慧解語。

夏承秀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見表姐與友人說的熱鬨，就自己拿起書坐在一邊看。夏芊芊也懶得管，又過了一會兒，眾人開始在泗水濱旁架起長席，長席上放著各家小姐從府裡帶出來的點心與小食，待到了晌午，是可以在這裡用食的。

不知過了多久，夏承秀聽見側的小姐們從一開始談論的哪家新上的胭脂漂亮，變了“今日燕家公子也會來”。

“燕家公子”指的是當今左右翼前鋒營統領府上的小爺燕南，今年也才十八歲，聽說矯勇善戰，生的又是一表人才，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夏芊芊的父親有意與燕家結親，今日踏青，亦是與燕家老爺夫人心照不宣，就是看兩個小輩間可有緣份。

夏承秀對此也有耳聞，不過這是表姐的事，今日出來，也就是當個襯托表姐的擺設，曬曬太看看書罷了。

正想著，冷不防側有人輕聲喊道：“他們來了！”

夏承秀抬眼一看，就見泗水濱前的長柳岸邊，自遠而近走來一群年，為首的年穿著一銀袍，這實在太紮眼了，但他生的俊俏，個子又高，竟不覺得奇怪，他的頭髮束馬尾，紮得很高，眉眼間淨是桀驁不馴，似是有些煩躁的不耐，卻將他在一眾年中，襯得格外不同。

人人都說朔京城中有三，肖大公子和若春風，肖二公子澶如秋水，楚四公子雅如幽蘭，這年卻似一柄銀槍，有些誇張，過分華麗，卻又帶著一率直的衝。

春日裡走出來的俊俏年郎，總是格外好，饒是夏承秀平日裡對這些事並不怎麼興趣，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心道以這人的容，其實應當可以算作第四的。

正想著，坐在夏芊芊側的小姐就推了一把夏芊芊，低聲道：“芊芊，這就是燕公子，看起來同你可真般配！”

夏芊芊莫名有些臉紅。

來之前，雖然聽過燕賀的名字，卻並未見過他真人，不知道他長得是何模樣，今日一見，才知道原來他生的如此俊俏。一時間，就有些心了。

那群年們並未走近，遠遠的，幾個年嘻嘻哈哈的，開始也拿出準備好的紙鳶，趁著東風開始玩樂。

泗水病的長空上，一時飛著許多紙鳶，沙燕，喜鵲，二龍戲珠......銀袍年被人簇擁著，推搡著，終於滿臉不耐煩的跟著令人拿來一隻“黑金剛”，握在手上。

“黑金剛”飛得很快，這年很會放紙鳶，們遠遠的瞧著，都忍不住暗暗喝彩，卻又說不出為之喝彩的，究竟是那隻飛得最高的紙鳶，還是放紙鳶的年。

夏芊芊瞧著瞧著，忽然站起，笑道：“我們也去放。”

其實在此之前，小姐們已經放了一陣子了，隻是這些富家小姐們力弱，放了一陣子就要坐下休息，剩下的就給了下人。夏芊芊站起，走到正放著那隻“百蝶圖”的婢子邊，道：“我來吧。”

坐在長席邊的小姐們立刻笑起來，有人小聲道：“看來芊芊是喜歡了。”

夏承秀聞言有些不解，不過冇有開口，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隻是見著夏芊芊扯著紙鳶的線，往河邊走，再看天上的兩隻紙鳶距離越來越近，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提醒，下一刻，就聽見自己的表姐裡“哎呀”一聲驚呼，那張“百蝶圖”和“黑金剛”的線繞在了一起，糾糾纏纏的撞一團，往樹林那頭栽去。

側的貴們笑的更大聲了，伴隨著低聲地議論：“芊芊好手段。”

夏芊芊手裡還握著紙鳶線團，神是不知所措的慌，眼裡卻有著得意的竊喜。

對自己容貌有著十足的自信，若想要抓住一個年的心，應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今日的胭脂抹的很，子也很漂亮。回頭看了一眼那正蹙眉盯著糾纏在一起的紙鳶的銀袍年，一轉往紙鳶掉下去的樹林裡跑去。

與此同時，坐在一邊的夏承秀也放下手中的書，站起來。

側的貴問：“乘秀姑娘，你是要做什麼？”

“姐姐的紙鳶掉了，我去幫忙。”夏承秀回答。

“你去幫什麼倒忙。”說話的貴捂著笑，看的目像是看個傻子，又含著點複雜的酸氣，“芊芊現在纔不需要你幫忙呢。”

夏承秀抿了抿，到底是不放心夏芊芊一個人，便提著子跟著跑了過去。

貴們喚了幾聲，見不理會，也就罷了。

紙鳶掉進的那一樹林，離河邊並不遠，隻是裡頭生長著叢叢灌木，孩子在裡頭走，要當心帶刺的枝葉劃破角。夏承秀費力的撥開草木，見不遠出表姐茜的一角，心頭一鬆，正要走過去，突然聽得夏芊芊開口：“燕公子。”

夏承秀的作一頓，這纔看見夏芊芊的眼前還站著一個人，是那位今日相看的主角，燕公子。

夏芊芊的聲音溫甜，帶著幾分慌張和歉意，“燕公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燕賀隻是蹙眉看著。

他的目明亮又銳利，看的夏芊芊無端有幾分心虛，夏芊芊不安的抓著角：“燕公子，現在紙鳶都纏在一起，怎麼辦呢？”

夏芊芊眉眼含，聲音甜，夏承秀終於後知後覺的明白了表姐大概在“勾引”這位燕公子，隻是現在走也來不及了，怕驚眼前兩人，隻得被迫觀看著接下來的畫麵，一邊心想，接下來這位燕公子大概會說“沒關係”“不關你的事”諸如此類的話，再輕言安，送夏芊芊回家，之後這樁親事就定了.......應該就是這樣的了吧？

“沒關係。”剛想到這裡，前麵就傳來那年的聲音，夏承秀心道果然如此，抬眼看去，就看見燕賀突然滿不在乎的一笑，順手出腰間小刀，乾脆利落的將兩隻紙鳶間糾纏的線一刀斬斷。

夏承秀目瞪口呆。

震驚的不止一人，夏芊芊愣了片刻才問：“你在做什麼？”

“這樣就分開了。”燕賀將刀收好：“你放心，我這人心寬大，你故意弄壞我紙鳶這件事，我不會跟你計較的。”

夏芊芊長這麼大，從來都是被人捧著的，何曾有人這般對說話，一時間，恥湧上心頭，帶著哭腔喊道：“誰故意弄壞你的紙鳶！”扇了燕賀一掌，提起子哭著跑了。

夏承秀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心道這個燕公子真是出人意料......

“喂，”有人冇好氣的聲音響起，“那邊那個看的，看夠了嗎？”

夏承秀一怔，被髮現了？

下一刻，那人已經走到了的麵前。

夏承秀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湊近看，這個燕賀的年，長得確實很俊俏，就是看人的時候總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燕賀瞧見夏承秀，亦是一怔，蹙眉道：“是你。”

在長席那邊的貴群中，他老早就看見夏承秀了，既不與那些貴談說笑，也不去放紙鳶，隻是坐在夏芊芊邊看書，跟個擺設一樣。

“剛剛那個，”他問：“是你什麼人？”

夏承秀道：“表姐。”

燕賀“哼”了一聲，厭惡的開口：“造作。”一把推開夏承秀，往前走去。

夏承秀也冇想道燕賀會突然推自己，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姐，燕賀是習武之人，被這麼一推，推的後退幾步，冇留神手過帶刺的樹枝，霎時間手背多了一條紅痕。

白皙的皮上多了這麼一條紅痕，看起來十分刺眼，燕賀也愣住了，冇料到這些滴滴的小姐如此易碎，怎麼一下都能傷，他有點煩躁，又不能坐視不理，上前一步探看的傷勢，冇料到夏承秀立刻後退一步。

“你傷了。”燕賀道。

“我知道，”夏承秀神沉靜，似是冇有將手背的傷口放在心上，語氣平淡，“但是男授不親。”

燕賀有點費解，麵前的孩子遠遠不及夏芊芊明麗，穿著的子是淺鵝黃，脂未施，看起來尚且不懂事的年紀，怎麼就“授不親”了？

他道：“小丫頭年紀不大，倒古板。”

夏承秀隻是側避著他：“我心寬大，燕公子故意推我這件事，我是不會跟燕公子計較的。”

燕賀愕然。

夏承秀說完這句話，轉就走，燕賀著下，這傢夥是給表姐報仇呢。他還是第一次被子這般嗆聲，看起來斯斯文文，看來也不是個吃虧的主兒。

夏承秀離開樹林後，長席上的貴們也已經三三兩兩的散了，大概是夏芊芊在燕賀這裡找了不痛快，哭著坐馬車要回去，夏承秀也得匆匆跟上。以至於燕賀出來的時候，那群貴們已經各自登上了馬車。

先前的長席邊的草叢裡，還躺著一本書。燕賀記得來的時候隻有夏承秀坐在這裡看書，這書大概是的，走的匆忙給忘記了。他俯撿起，翻開來看，是一本遊記。上頭亦有人的標註，字跡極漂亮，清雅舒展，人想起剛剛在樹林裡，不聲嗆他的姑娘。

燕賀撇了撇，低聲道：“書呆子。”卻又鬼使神差的，將那本遊記揣進了懷裡。

......

同夏芊芊的這次相看，自然無疾而終。夏芊芊的父母，甚至有一段時間對燕統領橫眉冷對，燕統領回頭將燕賀罵了個狗淋頭，燕賀本人不以為然。

但這樁“親事”，就此冇有了後續。

時日過的飛快，又過了一年，夏承秀十七歲了，夏大人思索著，應當開始為夏承秀開始相看朔京城裡合適的青年才俊。

燕賀回府的時候，聽見自家母親正與姨母商量，要將自己的表哥撮合給夏承秀。

“夏承秀？”燕賀往屋裡走的腳步停住了，扭頭問道：“可是國子監祭酒府上的小姐？”

“你怎麼知道？”燕母疑的問：“你不是最記不得這些小姐的名字了嗎？”

燕賀冇有回答母親的問題，隻皺眉問：“表哥比我還年長兩歲，那夏小姐年紀還小吧？論年紀，不是我更合適嗎？”

燕統領罵他：“夏小姐是書香門第，知書達理，你不是說你最討厭舞文弄墨的人了嗎？你不是最討厭書呆子了嗎？撮合你，你願意嗎你？”

燕賀冇說話，回到自己屋裡，著窗外的池塘發了半日的呆，從書桌屜的最底下出一本書來。

那是一本遊記。

當日大半夜，燕府裡狗都睡著了的時候，燕賀披著外裳敲響了自家爹孃寢屋的大門。

“燕南你大半夜的嚇死人，到底要乾什麼你！”燕統領怒不可遏。

燕賀道：“我願意。”

.......

那之後，就是漫長的追逐日子。

燕賀費儘了全部心思，去討人歡心。夏大人很兇又古板，燕賀每次見了他都有點怕，比夏大人更可怕的是夏承秀，分明是個手無縛之力的小書呆子，可是每次隻是用那雙沉靜的眸子看他一眼，燕賀就不知所措了。

燕統領在家裡罵他：“平日裡跟個鬥一樣，怎麼連正經的追姑娘都不會！人家為什麼看不上你，你自己不能好好想想嗎？”

燕賀想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好，姿容出，手矯捷，家世不差，在朔京城裡的青年才俊中也能數一數二，夏承秀為什麼冇看上他，肯定是因為那小書呆子本不懂得如何欣賞男人，有眼無珠。但這話他也不敢當著夏承秀的麵講。

見兒子整日心事重重，燕夫人既欣又無奈，隻得旁敲側擊的敲打他：“你既然喜歡人家，就對人家好一點。多關心照顧姑孃家一點，夏姑娘總歸能看見你的好。”

燕賀覺得他娘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他並不懂得要怎麼去對一個人好，送的首飾綢都被退了回來，寫的詩第二日又回到了自己小廝手中。他有時候也會懊惱，當初第一次見夏承秀的時候，或許不應該表現的那般魯輕狂，也好過如今拚命補救，仍覺效不佳。

一個天子驕子，終於也到了為忐忑，輾轉難眠的滋味。

而無論他對夏承秀如何，這個姑娘，從頭到尾待他也都是不冷不熱的。所以讓燕統領上夏府提親的時候，燕賀一開始，是抱著失敗的心去的。可是他馬上要領兵出征了，戰場上生死無常，如果不提親，他怕自己再也冇了機會，嘗試過後失，總比冇有嘗試過就失來的好一點。

他是這樣想的，但冇想到，燕家的提親，夏大人竟然答應了。

他不敢置信。

這本是一件喜事，可臨到頭了，燕賀自己反倒退了，如果他此去死了，定了親的二人，夏承秀豈不是要背上一個剋夫的罵名？

他心事重重的走出夏家，快要出門的時候，有人在背後他：“燕公子。”

燕賀回頭一看，夏承秀站在他後，安靜的著自己。

“我.......”燕賀一時詞窮。

“燕公子。”這個寡言安靜的姑娘，第一次對他綻開笑容，溫清婉，如泗水濱邊的春柳，全是茸茸暖意。

“早點回來。”道。

他愣了一下，莫名其妙的臉紅了，就在日下直勾勾的盯著這姑娘，直盯的夏承秀側的婢子都拿出掃帚準備攆人的時候，才輕咳一聲，小聲道：“我會的。”

走了兩步，回過頭來，若無其事的補了一句：“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