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不管往後我以何種份與何人了結何法,宿命裡永遠有你一席坐榻。
——簡媜《夢遊書》
‧
蘇南覺得自己不算是小心眼的人。
三十四歲的男人,沒有故事才乏味。
然而那粒砂,在陳知遇心裡,和連一塊兒。
也在自己眼裡,眨不掉,只得適應。覺得自己離適應還有段距離,還是不能多想,一想就有種一輩子,搬不一座山的無力。
陳知遇也覺到氣氛有點冷了,看一眼蘇南,臉上表倒是平靜的。
拿常理揣度,不至於心大到無知無覺——然而有些話,反覆說就格外膩味。他不賭天發誓,不一個人,到底還是要落實在行上。
「可惜現在剩得很了,」蘇南笑一笑,「槭城沒趕上好時候,要是撐上幾年,放到現在,肯定不比西塘婺源什麼的差。」
回應落落大方,程宛在心裡讚了一句。
谷信鴻也暗罵自己欠,也不知道關於這姑娘的信息還埋著多的雷,自己沒耐心挨個排查,淺淺聊了幾句便止,將焦點轉回陳知遇上。
「調研報告我看了,現在什麼數據都能造假,我也說不準。做生意有時候就是賭點兒運氣堵點兒氣魄,老陳,你拿決定吧,我跟上。」
「谷老闆舢板大,風浪猛點兒也掀不翻您這艘航空母艦。」
「別埋汰我,我頂多一驅逐艦。」
程宛拿筷子尖兒夾了酸筍,「我這兒有最新風向,聽嗎?」
谷信鴻趕給程宛斟酒,「擎等著您呢,程爺!」
接下來蘇南便覺得雲山霧罩,每一句都能知道個意思,連一起就彷彿打機鋒一樣——他們不避著,可能也就是知道當面說了,也不一定能聽懂?
蘇南垂目,端上果杯子,很淺地喝了一口。
果冰鎮過,有點兒涼,杯壁上印上了兩個指紋。
陳知遇湊過來,「熱不熱?菜多吃點兒。」
蘇南忙點頭。
陳知遇給夾了一箸菜,繼續聽程宛分析。
蘇南想起小時候,父親還沒去世。
母親跟蘇靜去了外婆家,家裡沒人做飯,父親下了班,直接領去跟工友一道吃飯。熱騰騰一鍋酸菜魚,沫苕,白切豬肝,乾煸土豆,搪瓷杯子裝著幾盅酒。他們說著大人的話,有些俗俚語,有些妄議時政,一句也沒聽懂,只覺得這頓飯很是無聊。
那時候,父親也跟此刻的陳知遇一樣,時不時給夾一兩筷子菜,分出點兒心思關心吃得好不好。
那是第一次,很清楚地知到一種天地浩渺,己一芥的無助,像是被棄了一樣。
小時候了哭,哭了就有吃;逢年過節一圈親戚圍著你,讓你唱個歌兒個名兒;全家人關心你的行蹤,怕你磕了了。你有求必有所應,你彷彿被整個世界捧在手心疼。
——但其實並非這樣,世界,並不圍繞著某一人轉。
每個人在每個場合都有自己的角,你並非時時刻刻都能融得進去,甚至為話題的焦點。
小時候耿耿於懷過好一陣,
等想明白了,接了,也就長大了。
學來學去,左右逢源這一套還是不會。但遇到這種自己不上話的次數多了,也就漸漸有種鈍的無所謂,以及自得其樂。
但這回是見陳知遇的朋友。
不一樣。
心裡有點涼,更有點兒不知所措的惶。
知道自己乏善可陳的經歷裡面,也摳不出什麼,值得他們反覆說道——這是自己的問題。
所以更覺得難。
一頓飯,不知道怎麼結束的。
陳知遇去車,程宛和谷信鴻夫婦在門口等著,蘇南去了趟衛生間。
小院裡一條石板路藏在竹葉間,沿路掛著燈籠,朦朦朧朧的。
蘇南從洗手間回來,還沒走近門口,聽見程宛幾人在討論。
谷信鴻:「老陳眼不錯,這姑娘是塊璞玉。」
程宛:「蘇南瞧著有主見,我倒覺得難辦的。你們男人上了這歲數,不都偏那種順溫好哄的小姑娘嗎?玉溫香的,是吧?「
谷信鴻:「程爺,你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老陳肯定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就喜歡……」
話沒說完,剩半截。
晃晃悠悠的,懸在蘇南心裡。
片刻,程宛才說:「我哪門子心,我自己還沒個著落——谷老闆,我小時候就瞧你最不順眼了,你看著愣頭愣腦的,但怎麼每回好事都能到你頭上?」
「我愣頭愣腦?我那是大智若愚!」
趁著這科打諢的當口,蘇南趕走上前去跟他們匯合。
程宛和谷信鴻夫婦先上了車,陳知遇和蘇南殿後。
剛要走,後有人聲喊了一聲「陳教授」。
陳知遇回頭看一眼,讓司機先走,立在原地等那人過來。
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材有點胖,怕熱,拿著紙巾一直著額頭上的汗,到陳知遇跟前了,準備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笑說:「能在這兒遇上您,真是趕巧了。」
「黃老闆好久不見。」
「您什麼時候再去西安,我做東給您洗塵——最近剛得一批好石頭,好多人問我要,我都藏著沒給,好東西就得給識貨的人。」
陳知遇神有點淡,語氣仍是禮貌,「實不相瞞,最近沒怎麼費時間在這好上,黃老闆要是給我倒是明珠暗投了。」
男人訕訕笑了一下。
陳知遇又說,「下半年要去西部地區講座,要是途徑西安,免不了還得叨擾黃老闆。」
男人滿臉堆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等寒暄完畢,陳知遇又攔了一輛車。
喝了酒,有點熱。車上,陳知遇把襯衫領口解鬆一些。
看一眼蘇南,有點捨不得現在就把送走。
「吃飽了嗎?」
蘇南點頭。
「一碗豆花飯,還吃得下嗎?」
蘇南愣了一下。
陳知遇手指一臉,「順路,帶你去嘗嘗。」他向司機報了個地名。
小小一個店,店門口掛著深藍的麻布布簾,推門進去,一乾冽氣息,混著冷氣吹來。
擇一個靠裡的位置坐下,陳知遇點了兩碗豆花飯,一杯豆花茶。
「以前有學生跟我推薦的,吃過兩回,還行。有點兒小時候自家磨的那味道。」
蘇南微訝,「您家裡還會自己磨豆花?」
「我太小時候家裡就是賣豆腐的,那時候還有個豆腐西施的稱號。我太爺爺有回跟軍隊經過豆腐攤子,大家了,各買了一碗豆花。店裡坐不下,都站著喝。軍靴制服,制式武,太沒見過這陣仗,怕,但又好奇。一碗一碗遞上豆花的時候,目不知往哪兒看,飄了幾下,就跟我太爺爺視線對上了。回去之後,我太爺爺立馬備上東西前去提親——他那時候在粵系,跟著陳濟棠,算是個小軍。太父母毫沒猶豫,直接就答應了。後來經歷了很多事,你歷史書上都讀過。兩人幾次面臨死別,又逢兇化吉。太爺爺九零年去世,太九八年去世,兩人都是高壽。也算是舉案齊眉一輩子。」
陳知遇笑一笑,「太在時,時不時會自己做點兒豆腐。嫌現在水,做出來的豆腐不好吃。」
說話間,東西已經端上來了。
陳知遇揭了蓋子,往蘇南面前的米飯碗裡舀了一勺豆花,又舀了一勺店主自制的辣醬,「一起吃,嘗嘗。」
蘇南往裡送了一口,三種滋味兒融在一起,格外新鮮,又格外富。連連點頭。
陳知遇幫把豆花茶也打開了,遞到手邊,「這個冬天喝更好,熱的,也不太甜。」
蘇南已經分不出說話了,沖陳知遇比了個大拇指。
陳知遇一笑,自己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原味的豆花。
「什麼也不加,好吃嗎?」
「你嘗嘗。」
蘇南也照著來了一勺,豆花原本有一點點口的口,一時蔓延開去,等適應了,反倒覺得滋味無窮。
「太說,豆花就得什麼都不放才好吃。和人的一生一樣,佐再多料,到最後也是浮華瀝盡。」
蘇南沉默品著這話。
「太爺爺臨走前一陣,又特意讓太磨了一回豆花。那時候太不好,是我們小輩的在的指導之下折騰出來的,味道肯定比不上太自己做的。然而太爺爺喝得心滿意足,拉著太手說,怎麼喝了一碗豆花,一生就過去了?」
怎麼才喝了一碗豆花,一生就過去了?
心裡五味雜陳。
這故事真好,和這碗豆花一樣。
驚鴻一眼容易,白首一生卻難。
陳知遇頓了頓,轉了話鋒:「幾個朋友在一塊兒,有時候聊起興了,難免不能面面俱到。」
蘇南手一頓。
他在向委婉道歉?
他看著,一字一句說得慢,聽著也像有了誓言的味道:
「還有很多事,以後都慢慢帶你去。」
蘇南不說話,嚨發,猛點了一下頭,又飛快往裡送了一勺豆花飯。
咀嚼得用力,委屈夾雜一點清甜的滋味,被自己嚥了下去。
壁上澄黃的一盞小燈,映在碗裡,暈開的月一樣。
直擊心底最深處的柔軟,若這世間尚有真愛,這便是了。 有生之年,幸得有你,無懼黑夜,只待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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