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嶇難走，就算二人再心急如焚，等下到山底，也已過了大半個時辰。

轉過村前一片林，終於看到了村口的畫亭。

鐵珩隻覺一盆冰水從頭頂灌到了腳跟，渾的瞬間凍冰淩。

他寒戰一般抖起來，抖得幾乎拿不住弓箭。

眼前，已經沒有村莊。

掩映在林間的那些房舍，如今全著了火，大樹燒一個個巨型火炬，灌木沿燒一條地龍。整個村子如同被放在烤架上的，燒得劈啪作響，濃烈的黑煙夾著火星扶搖直上夜空。

家呢？他的家呢？他們的家呢？

鐵珩瘋了，跌跌撞撞跑過去。他的家已經變一片火海，火舌慢慢舐著梁柱，隨風搖，如同死神扇的翅膀。

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一切一切，全都在火裏燒著！

雙親的臥室，廂房，廚房，都已經塌了。書房有四壁通天的書架撐著，形狀尚且完好。他管不了那麽多，一頭撞了進去，瞬時被大濃煙裹住了，嗆得睜不開眼睛。

飛舞的火星撲麵而來，手指到哪裏，都是痛骨髓。

焦黑的殘木亮著金紅，炫熱人，陷其中，本分辨不出哪裏是琴臺，哪裏是書桌，哪裏可能有他最關切的人……

風吹火勢，黑的影子也隨之扭曲閃，仿佛依然有生命存在。

他不敢放過一希，忍痛四尋著，但不管怎麽找，烈火中卻始終沒有一點聲息。

“鐵哥哥！”嶽朗聲淒厲地刺進他耳朵。抬起頭，梁柱發出格格聲，已是搖搖倒，他著兩步跳出來。

“嘩啦”一下，整個書房轟然崩塌。

火熱的煙灰起老高，他不過氣，火苗燒焦了頭發，烤糊了襟袖，鐵珩猶自不知不覺。

他的家，隻剩斷壁殘垣，一片焦土！

鐵珩雙膝一，跪在燙人的地上。

嶽朗搶上前幫他把上的火撲滅，抱住再不鬆手。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

一定是個噩夢，是他在山上等獵的時候睡著了！

一定是！

然而被燙傷的雙手疼得鑽心，又怎麽可能是個夢？

鐵珩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再次起在房前屋後到找，終於在半焦的梧桐樹下找到一，半天才認出是家人陳，半邊臉已經被砍沒了，殘了的右手向前探去，卻再也夠不到不遠的半截斷刀。

陳曾經是伯父鐵霖的親隨，是個經百戰的老兵勇，涿州之戰後傷了手被鐵霖收留在邊。他總是叼著煙袋看鐵珩打拳練劍，偶爾興致起來時家夥給他上兩手，鐵珩也不能輕攖其鋒，算是個上有本事的。

如果連他都遭遇不幸，手無縛之力的雙親和其他人如何能夠幸免？

書房還在拉雜地燒著，滿滿一屋子書大概可以燒上很久很久。

一個聲音在心裏轟雷般響了一遍又一遍：死了，他們一定全死了！否則，父親對這些書籍視如命，豈會燒這樣還坐視不顧。

麻木之中，隻覺有人在拉他的襟。

他低頭，嶽朗正仰頭看著他，黑黝黝的眼睛睜得極大，張著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嶽伯伯家……

鐵珩咬咬牙，拉起嶽朗又朝村子那一邊跑去。

路上經過的房屋，無不煙火滾滾，小河中更是浮累累。到都是殘肢斷臂，形狀猙獰的死人。一些赤著子，襯在黑蒙蒙的地上，耀目般的霜白。

四周喧囂，隻有火焰大力撕扯木頭的劈啪聲，伴著他們孤獨的腳步。

沒有一點人聲。

死寂。

嶽家偌大的一片房宅也被燒白地，高大的門楣傾倒，老仆人封伯半埋在門口的瓦礫中，頸中橫著一支羽箭。

院子正中的空地上，是另一個小小的，淺碧的衫，繡滿銀蓮花的羅……

即使是如此的暗夜，也無法掩飾背心那片猙獰的黑紅。

鐵珩側想擋住嶽朗，隻聽他極輕地了一聲：“清清……”

嶽朗夢遊一般走到清清邊，輕手輕腳把翻過來，像是怕驚醒了妹妹。

清清大睜著雙眼，一臉驚恐，早已死去多時。

嶽朗著清清的臉，慢慢坐在地上，鐵珩臂把他抱住，摟腦袋，兩個人抖了一團。

這到底是怎麽了？！

為什麽他們隻去了一趟後山，回來就天翻地覆。整個村子，隻剩他們兩個還活著？

嶽朗悶在他懷中，聲音含含混混：“為什麽清清睡著不說話，口疼嗎？”

鐵珩忍著心中的絞痛，搖頭道：“再也不會疼了。”

嶽朗雙翕，聲音幾不可聞：“可我剛才答應，下次帶一起去打獵……”

鐵珩抱著他的腦袋，與他額頭相抵，彷佛這樣就能借給彼此力量：“小朗，你想哭就哭吧。”

嶽朗呆呆的，半晌才搖頭說：“爹說過，男兒流不流淚，我……我不哭。”

月慘淡，映在他們上，被殘餘的火染了暗紅，一如滿地粘稠的。

就在這死一般寂靜中，遠遠傳來一點悸。聲音起初還很細微，後來越來越響，紛繁雜遝，淹沒了一切。

腳下地麵也隨著微微晃，鐵珩一震，推嶽朗起，嶽朗卻抓住清清死也不放。鐵珩一把抱起清清的，拉著嶽朗，鑽進旁邊尚存的林子裏，伏在茂的灌木叢中。

馬蹄聲越來越響，火把遠遠地連一串鮮豔的黃點，上下竄。不多時一隊軍士騎馬跑來，他們大約有五六十人，一水的黑鐵甲，佩著長弓彎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領口袖口鑲著油的皮。

刀刃箭鋒，閃著清冷的月，映著他們剃得烏青的頭皮，還有頂心和腦後晃的發辮。

領頭的將軍馬鞭一揚，一隊人立刻停下來，作整齊劃一，一看就是訓練極為有素。他拿鞭子指著眼前一片廢墟，嘰裏咕嚕說著鐵珩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他後的人從馬鞍袋裏掏出個東西，討好地送到他手裏。他高高提起來，湊到火把前細看。

火映襯下，手中散出五的芒，更顯得流雲漓彩，晶瑩澄澈。

是清清的琉璃珠鏈！

嶽朗嗓子裏發出“嗷”的一聲，像嗚咽又像嚎，如同一條傷的狼，一就要衝出去，幸虧鐵珩眼明手快抓住他，死死捂住，不讓他再發出任何聲響。

嶽朗拚命掙紮著，鐵珩用盡全力錮著他，突然燒傷的手指被嶽朗一口咬住，疼得幾乎出來。

鮮順著嶽朗角往下淌，男孩眼裏全是野的。

看得鐵珩一口氣扼在嚨口，如何也咽不下去，五幾乎都燙了。

可這個時候出去，豈不隻有死路一條？

鐵珩什麽顧不上了，把整個子都在嶽朗上，疼死也不放開，牢牢地箍著發瘋的男孩。二人無聲地掙紮了好久，終於嶽朗眼睛一梗，暈了過去，伏在他懷裏再也不。

手指模糊，鐵珩卻依然不敢鬆開，狠狠把嶽朗的頭在口。強忍了半天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堵著，哭得無聲無息，痛徹肝腸。

一隊一隊士兵仍然絡繹不絕地從村頭出現，彷佛一群又一群不祥的黑，攜著鐵和火，與淚掠過他們的村落，散發著濃重的死亡氣息。

此地絕不能久留！

鐵珩背起清清，抱著嶽朗，伏低子慢慢挪，消逝在黯淡的林中。

夜濃粘稠，如同他手上的，浸了一切。他腳步越來越快，沿著山路一直走到林木的最深，見不到火，聽不到一點馬蹄聲，才鬆了口氣。

夜雖然靜，卻仍然危機重重，如今他們的命都在他一人手上，一步也走錯不得。

他靠在樹上大口大口著氣，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兩家父母已經葬火海，骨無存。為人子，生不能養，死不能葬，此時痛得錐心刻骨。卻也隻能起心腸，不去想這些。

鐵珩輕輕放下嶽家兄妹兩個，拔出腰間的長劍，割下襟包住雙手，開始在樹下挖土。

嶽朗慢慢甦醒，也不說話，呆呆地坐在一邊。

不多時，已經挖好了一個坑，鐵珩為清清合上雙眼，拿袖子給臉，可是那些已經幹了，本不掉。他隻好幫整好服，輕輕放到坑裏，從自己服裏麵撕下一塊幹淨的布，蓋在臉上。

嶽朗在草叢中索一陣，采下幾朵野花，在了清清的頭發上，又在袋裏找了半天，翻出一顆帶著花紋的石彈子，還有幾枚粘在一起的餞，分別塞進妹妹冰涼的手裏。

他也不哭，還是呆呆地看著。

過了良久，鐵珩才拉開嶽朗，捧起泥土，輕輕放在清清上，像是害怕痛了。不多時堆起一個小墳頭。

兩人站在這簡陋之極的墳邊，秋風瑟瑟，吹著樹葉，也吹他們單薄的裳。鐵珩摟著嶽朗瘦小的肩膀，狠狠心，跪下與他平視：“家已經燒了，我們現在得馬上走。”

嶽朗木木地點頭。

可他們能到哪裏去呢？隻怕是天下之大，無容。

先離開再說，鐵珩眉頭痛楚地聳一下，指著家的方向，輕聲說：“再磕個頭吧。”嶽朗跟著他，像個木頭人一樣跪在邊。

鐵珩扣著膝下的泥土，默念道：“爹娘，兒子不孝，這就要走了。”

驀然之間，父親從來不顯出來的慈，對他種種不言而教，母親溫麗的麵容，像無盡的水，一疊一疊掠過心頭。

而從今後天人永隔，再不相見。

鐵珩一次再次額頭叩地，滾燙的淚燒灼著幹涸的雙眼，一滴滴落在故鄉的泥土裏。五髒六腑都已冰凝，唯餘心中一道烈火翻不休。他多想放聲痛哭，撕裂管，永日永夜，泣盡而繼之以……

過了今晚，連放聲哭泣都變不能想的奢侈。

和他跪在一起的男孩，從今開始，都是他的責任，也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鐵珩袖幹眼淚，拉起嶽朗，轉過再也沒有回頭。

這一離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