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朗趴在寶相寺大雄寶殿的屋脊上，看著旁鱗鱗疊的瓦片，靜靜的不作一聲。

寶相寺建在凰山側峰之下，有莊嚴整齊的三大佛殿，和高高聳立的八角佛塔，寺中更有林立的牌樓佛堂，石橋蜿蜒，亭苑錯落。

但在一個孩子的眼裏，那些連綿起伏的屋脊塔尖，和縱橫錯的佛堂甬道，不過是他攀爬玩耍的遊戲場。

嶽朗最喜歡呆在高。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長亭村茂林的樹梢枝杈，家裏的房簷屋頂，都是他盡遊戲的天地，他不知在上麵度過了多時。

大人們隻顧走來走去忙碌自己的事，毫不知所有的一舉一都在一個孩的俯視之下。

高也是最好的藏之地，他曾經打破他爹珍的白玉連環杯，嚇得藏到正屋的大梁上，家人忙忙地找了一整天，幾乎把長亭的地都翻了個底掉，卻沒一個人想著要抬頭往上看一眼。最後還是他躲得又又累，趴在大梁上睡得打起了呼嚕，才泄了自己的行蹤。

來寶相寺時間雖然不長，寺後的山峰，他已經爬了不知多次。冰冷的石壁上有哪些，長著什麽樹木，棲居哪些飛禽走，他都一一了如指掌。

高的山風是凜冽的，石壁糙而冰冷，卻喚醒了他心那蟄伏的野，閉上眼，古老的巖石上有野經過的氣息，更有生長的，躍的流水，令他有一種奇異的親切。

他喜歡，所以因攀爬而帶來的渾酸疼也甘之如飴。

他也喜歡爬佛殿和佛塔，這些建築帶了更多的人間煙火氣。手指摳著磚牆的隙，腳登著雕梁鬥拱，很輕易就爬到最高，可以無聲無息坐上半天。

嶽朗就這樣靜靜地趴在房頂上，看下麵從早至午，多香客跪在團上，虔誠地合十叩首，五投地。或祈福，或求告，人人都有那麽多心願想要實現。

佛祖高大的木像掩在香火繚繞的簾幕後，更顯得沉鬱慈悲。

是否他們的親人，也有頑疾不能痊愈呢？

他們從冰冷的雪地中逃生已經有很多天了，鐵珩的傷卻好得極慢。咳嗽，眩暈，每到黃昏開始低燒，最難過的是隻能躺在床上，不能行自由。

他的手什麽時候都是冰涼冰涼的，怎麽焐也暖不過來。

嶽朗心裏很急，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他能做的，不過是去學彩娛親的老萊子：沒心沒肺，大聲說，大聲笑，多說幾句缺心眼的話，特意做出一些人啼笑皆非的傻事來，裝著還是長亭那個稚不懂事的孩子，逗取他哥一笑。

鐵珩也隻有這個時候，眼中才會有一點真正的笑意。

可連那點笑意也是如此遙遠，如此疏離。嶽朗總拂不去這樣的覺，好像鐵珩隻是為了敷衍他暫時呆在這裏，不知什麽時候會化一團青煙，風一吹就無影無蹤了。

他有說不出地害怕，連睡覺都抱著他不敢放開。

其實今天本來是個好日子的。

鐵珩雖然不良於行，卻時常強迫自己盡量多活。今天早晨不坐起，居然掙紮著下了床，扶著東西，拄著拐杖，慢慢地挪到了門口。

這已經是他這麽多天走得最遠的一次了。

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鐵珩的眉心略微舒展開，拂去額頭的冷汗，幾乎有一點高興的模樣。

嶽朗看著也很歡喜，就大著膽子湊過去講了個笑話：“從前有一個自以為聰明絕頂的人，有一天一躺到床上，忽然後背痛得要死，他翻趴過來又肚子痛，側躺著呢腰很痛，一坐起來更了不得了，屁蛋子痛！他找了好多大夫，紮針吃藥，可怎麽也治不好著全的疼。後來有人給他出個主意，說你換個床試試，結果搬床的時候，才看見褥子底下有個秤砣……”

鐵珩果然不負期出一點笑意，揚聲罵道：“小混蛋，膽子了，連我也敢取笑！”

嶽朗心裏得意，樂嗬嗬笑個不停。

大概因為他得意得忘了形，鐵珩也微微一笑：“看你這麽高興，是時候說說你的功課了。”

鐵珩雖然都病這樣了，估計平時心也不大好，卻還是沒有輕易放過他，生著心思，給他出了一個絕難的題目：“九九消寒圖……”

什麽東西？嶽朗從聽見的那一刻到現在都沒合上。

每年冬天，他們家都會準備九九消寒圖，冬至出來，九個字空心字，每個字九畫，一般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每天用朱砂描上一筆，等九個字都被紅填滿，已經九九八十一天，冬去春來了。

可讓他自己編一個這是什麽鬼？

鐵珩說得無比簡單：“你認識的字裏有哪些是九畫的，挑九個出來編一句話就好了。”

嶽朗冥思苦想了小半天，垮著臉說：“一個也想不出來。”

這回到鐵珩衝他了眼：“沒關係，慢慢想，細細想，現在冬天才過了一半，離九九還遠著呢，你還有的是時間。”

鐵珩坐著歇了半晌，才緩緩站起，扶著嶽朗的肩膀回床去。誰知道才邁出兩步，下一，拐杖也沒支住，全重量都在嶽朗上。

他一個小孩子哪裏支撐得住，兩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嶽朗一翻爬起來，關切地連聲問：“哥，哥！你沒事吧？”

鐵珩掙兩下才正過子，舒出一口氣來，氣息仍是抖的，臉上已疼得一片青白，沒剩一點。

嶽朗拽住他的服，想把他拉起來，鐵珩卻忽然拉開他的手，兇地說：“別管！”

嶽朗愣了，手也僵在那兒，鐵珩垂下眼睛，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先出去一會，去……把你的功課做了，讓我自己待一會。”

嶽朗捕捉到他眼眸中的一痛，於是一句廢話都沒說，乖乖出去了。

然後就一直在大雄寶殿的屋脊上到現在。

冬日的是淡薄的，斜斜地照在上。他已經在這呆了很久，久得下的覆瓦都沾染了溫。

西麵的佛堂傳來約的梵唱和模糊的鍾磬之聲，他想起以前家裏也有一個大的佛堂，供著桃木雕的佛像，他爹和蘭姨早晚都會去拜祭，香花供品，無時或缺，虔誠無比。

可是終究沒有救得了他娘的病，沒救得了他們自己的命，更沒能救得了清清。

長亭村又有多家供佛念經的，可又有誰逃了命？

看來，這些泥胎木塑的佛爺，拜了也沒什麽用。

風還是很冷，吹得他全生疼，手腳僵直得彎不過來。

鐵哥哥上是不是一直都這麽冷這麽疼？

他的病要是真的好不起來，以後就這樣了可怎麽辦？

他心裏煩，悶悶地拿匕首在瓦片的隙剁著，又把落在房頂的枯枝都削了細渣，卻削不去心中那焦躁，索趁沒人看見順著柱子溜下來，跑到寺後的小鬆林裏。

這裏終於沒人了，隻有鬆風樹影，還有他的一腔怨氣。嶽朗揮舞匕首，咬著牙在樹幹上又砍又剁，不過片刻就把樹皮砍得布滿刀痕。他還嫌不夠，又把搖的樹枝當做假想的敵人，用鐵珩教給他的招數一一招呼，把落在他手裏這棵倒黴的鬆樹摧殘了個遍。

嶽朗卻毫沒覺得好過點，扔了匕首撲上去拳打腳踢，肩肘膝蓋一起上去招呼，把樹打得枝葉散，鬆針簌簌地掉了一地。都怪自己太笨，跟鐵珩學了那麽久，還不是隻學到些三腳貓的招數，每次真有什麽事，隻能當他哥的累贅。

要是當初，被那群西隗人圍著要殺的時候，他能幫把手；或者，狼撲上來要吃他們的時候，他不那麽膽小沒用，敢早點掏出刀子殺了它，鐵珩也不會傷到這個份上……

冷風吹過鬆林，聲音嗚嗚的，嶽朗抿了，把一雙酸熱的眼睛眨了又眨，他答應過鐵珩以後再也不哭，還拉了鉤，男子漢說話要算話。

他折騰累了才停手，骨頭已經磕得生疼。嶽朗了一會，手背上幾道痕，鬆樹已經禍害夠了，下一個倒黴的又在哪裏？

真想去房頂上點把火，這現就這麽多的柴火，一定好玩的！說不定拜佛的那些人會把火當佛普照，衝著燒香磕頭不已呢。

最起碼也能烤烤手吧。

他不怕闖禍，他心裏不得闖點禍才快活，可一想到鐵珩在病中還得心給他善後，還是算了吧。

再說寶相寺的住持守真大師救了他們兄弟的命，要是他真點著了這上百年大殿，未免也太恩將仇報，狼心狗肺了。

男孩怪無奈地歎了口氣，還是好好想怎麽對付今天的功課吧。

說到功課，嶽朗忍不住磨了磨牙，鐵珩心不好，也看不得別人太歡實，於是才想出這些刁鑽古怪的新鮮點子來折磨他，今天恰巧了個正著。（啊哈！恰巧的恰，正好九畫，嶽朗從袖筒裏掏出一張皺的紙，用匕首尖蘸著泥把恰字寫上。）

有時再想想，他哥都這樣了還能生心想出這種點子磋磨他，這病大差不多也應該會沒事吧？

他站起，幾下就爬上了牆邊的鬆樹頂，雙臂勾住屋簷的尖角，子一，已經跳到佛堂的屋頂上（佛字，七畫，不行！堂字，十一畫，也不行！）。

庭院中種植的錯落樹木就是他的橋梁，嶽朗忽而從佛堂跳到偏殿，又從偏殿跳上八角佛塔……

在這些房子上跳過來跳回去，耳邊呼呼的風聲他安靜下來。

嶽朗最後在院牆頂站穩了形，了腰帶，邁步在狹窄的圍牆上小跑起來，張開雙臂仿佛一隻飛鳥，速度給了他風飛翔的快意，下麵的彩變怪陸離的一團，世界一下變得那麽遙遠，那裏麵的快樂和困苦都與他們再不相幹。

（等等！飛字可是九畫的！先記在心裏，一會再寫下來……）

嶽朗邊跑邊迎著風笑起來，他琢磨著，該什麽時候帶著他哥也爬牆上跑一跑，一定比喝那些苦湯子什麽的有效多了。

（苦字，也是九畫的！）

不知不覺間，日已經偏西，他敏銳的鼻子辨出空氣中多出一點淡淡的香味，一定是香積廚又在做點心了。

嶽朗霎時間覺得柳暗花明，貓著腰往那邊去。

眼角的餘卻瞄見他們住的小屋門一閃，鐵珩拄著拐杖，再次緩緩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