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簽押房看到那一堆的公文,楊凌就不覺得長出了口氣,雖然還是到頭疼,不過心中卻不是那麼焦迫了。按照他轉世的慣例,一向是莫名其妙地就再次死掉,最長的一次沒有超過兩個月,現在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一個月了。
唯一與往昔不同的是,這是他轉世最窮酸的一世,而醒來后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孩又是那麼他憐惜,所以他以現代人份來到古代,在自已有限的生命中,只想盡可能地給娘留下點可憐安家立命的錢財,既無雄心大志,也不夢想得到多人的歡心,區區兩個月的生命,他承不起呀。
現在家里一下子多了四十兩紋銀,在這個地方的農家算得上一筆極大的財富了,給娘留下這筆錢,若是哪一天自已撒手而去,也算走得無牽無掛了,所以再看到這厚厚的文牘,心理上的力也就不那麼大了。
心中不急不躁,理起事來心中也就清晰了許多,喝了兩盞茶的功夫,又批閱了六七份文案,將濾出的需需閔大人親自理的放在一邊,他再拿起一份來,發現這一份卻是一份發黃的子,瞧模樣不是現在寫就的,難道是誰把以前的文案也錯呈了上來?
楊凌好奇地拿起子,只見上邊涂涂改改,顯然并非不躕而就,不過那筆蠅頭小楷寫得端是漂亮,他自已也嗜好寫筆字,可寫不了這麼漂亮的蠅頭小楷,不嘖嘖贊嘆兩聲。
展開了子細細閱看,只見上邊寫道:“今之弊政最大且急者,曰近幸干紀也,大臣不職也,爵賞太濫也,工役過煩也,進獻無厭也,流亡未復也。天變之來,率由于此。夫侍之設,國初皆有定制,今或一監而叢十余人,一事而參六七輩,或分布藩郡,王者之奉,或總領邊疆,專大將之權,援引儉邪,投獻奇巧,司錢谷則法外取財,貢方則多端責賂,殺人者見原,僨事者逃罪,不可枚舉......”
楊凌咦了一聲,看這子容本是在議論國策,怎麼這樣的子會出現在一個縣令的公文當中,楊凌正看得神,旁邊有人呵呵笑道:“楊秀才,尚在理公文麼?”
楊凌抬頭一看,面前一個白面微須的五旬老人,從袍上看,卻是從八品的小吏,還稱不上,正是本縣呆了多年的那位縣丞黃奇胤。
楊凌連忙立起,拱手施禮道:“原來是黃縣丞,學生失禮了”。
黃奇胤擺了擺手,在一旁椅上坐了,笑地拈起他摞在桌上的子看了幾眼,呵呵笑道:“李孜省、鄧常恩?哦,這都是憲宗年間朝廷上的重臣了,看樣子應該是某位大人草擬的奏折,楊公子從何得來?“
說著也不待楊凌回答,自顧用手指點著桌子,匆匆瀏覽了一下容,抬頭問道:“楊秀才以為其中所言如何?”
楊凌先是在公文之中見到憲宗年間、也就是近二十年前的一份奏草稿,又見到不發餉不問案從不面的黃縣丞突然出現,心中已料到幾分緣由,眼見他一雙深邃的眸子正凝視著自已,意似探詢、又似有些急切,那種急切的就象一個希得到老師夸獎的小孩子。
楊凌做了六七年保險工作,各種各樣的人見得極多,也最擅揣磨他人心理,一見到他目中不經意間出的含義,不覺心中一,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先是二十年前的奏、于是經年不面的黃縣丞,他說什麼當年某位大人的草擬的奏折,看子中的容貶斥的卻是當時朝中的重臣,莫非......這子便是他寫的,他便是因此獲罪朝廷,一貶再貶,以至淪落到這難鳴驛做一個不流的小吏?
一念及此,楊凌一面揣磨著他的來意,一面假意道:“晚輩慚愧,不曉得憲宗皇帝年間這些位朝廷重臣的詳細事跡,所以實在無法置評”。
黃奇胤搖頭道:“唉......,都是陳年舊事了,今日無事,我只是和你在這里閑聊一番罷了,出得你口,得我耳,算不得議論,你便單就這子上的容評價一番罷了”。
楊凌腦中飛快地轉著,暗暗揣測道:“如果我猜測屬實,這位不得意的老大人必然是因這子而獲罪天子,以至被一貶再貶,他今日來考較我這些東西,莫非是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他出手相助?也罷,估計自已也再無幾日好活,便大著膽子議論一番也無妨,想要他幫忙自然要吹捧一番,但是若沒有自已的獨特見解,未免又要被他輕視”。
心中一邊估算著,一邊又仔細看了看奏容,楊凌道:“既如此,那麼學生就大膽狂言了,如果說的不對,還請黃縣丞勿要見笑”。
黃奇胤皮笑不笑地道:“無妨無妨,你我也算同僚,但請暢所言,無需顧忌”。
楊凌嗯了一聲,說道:“這篇文章開篇是說當時朝廷機構臃腫、人浮于事,請求朝廷簡各部干員、說的可算中肯、提供的建議也算是明智之舉,只是......”。
黃奇胤先是聽到他‘機構臃腫、人浮于事’的八字評語,不眼前一亮,擊掌好道:“妙呀,辟!只這八字便將事一語道盡,楊公子真是了得,只是什麼?”。
楊凌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是了,這朝代還沒有這種名詞,難怪他聽了大為新奇,不過也用不著激得臉都紅了吧?難道是因為找到知音了?”楊凌心中暗笑,繼續道:“只是這位大人過于書生之見了”。
黃奇胤臉上掠過一不愉之,不服氣地問道:“何以見得?”
見了他的表,楊凌心中更是有譜,于是先捧后道:“這位大人剛正果毅,不計個人得失,急于撥反正、以正朝綱字里行間都看得出來,不過他雖有一腔熱,事想得卻簡單了些。”
他想著后世機構簡越簡越多的弊政,慢慢思索著道:“依學生看來,府各部的員雖然日趨臃腫,但是這位大人寄于皇上一聲令下,行雷霆手段,便能整肅綱紀、簡機構,那是不現實的。
大人你想,皇上下了旨,總要有人去做吧?全國上下,一響應,外使悉數召回,朝廷便失了耳目,吏不經緩沖余地立即大肆簡,不事便不免陷于停頓。“
他苦笑著指指面前的文書道:“比如學生,一下子讓我負責錢糧、稅賦、刑訟這麼多方面的事,忙得不可開,且不說悉過程要有許久,沒有個經驗富的前輩指點要多走許多彎路,起碼我就要被束縛在這里彈不得,那麼的事務還要待給別人去辦,你又如何保證這些人就能盡忠職守呢?”
黃奇胤臉變得十分難看,卻默默不語地從袖中出煙桿兒來抖抖索索地往上裝煙,顯得有些激。
楊凌又道:“這些還不算艱難,如同嬰兒之初誕,母親經歷過一番巨痛,也就云開月明了。難就難在......全國上下有多?這些之間盤錯節,不知有多關系,共同支撐著這個龐大國家的運作,一下子要砍去許多的枝丫,要引起多人的反彈?
這力量雖然看不見不著,但是一定可怕到極點,要犯的是全國員的利益,包括那些正要職不會到裁撤的員也不免會想,位多了他的選擇余地也就多了,位了辦起事來就不那麼輕松了,自已為之途便了許多可行的道路,更何況他那些盤錯節的關系,又怎舍得棄去。
這建議簡直是與舉國員為敵,位了,書生們要如何出人頭地?那麼讀書人也得罪了,他們后邊那些關系親的地主豪紳呢?必然招致激烈反對,乃至國本搖,皇上縱然采納了這一建議,也會因為重重困難,和萬千員前仆后繼的上折反對而改變主意。這主意雖是為國為民,但行事不得其法,之過急,卻是害國害民了”。
黃奇胤在局中,哪里能有楊凌輕輕巧巧從報刊雜志上看到的這不知總結了多代的施政經驗、又結合中外先進制度的機構簡文章所析的問題所在。
想想當初自已年輕氣盛,眼看僚腐敗,機構龐大臃腫,于是藉著一腔熱向皇上上了條陳,皇上果然采納,未幾便裁撤大批員,貶斥國師,裁減傳奉員五百余人,并要全國一施行。
可是不過半個多月,自已便被貶謫出京誠,被貶斥的李孜省、鄧常恩等人又復原職,自已到到排,竟然一貶再貶,五年的功夫,從堂堂的史言降到了一個小小的縣丞。
新皇登基,李孜省等人被問罪原以為自已可以重見天日,想不到許多被李、鄧一黨打擊的員復原職,唯獨自已好象已經被忘了,托人上過幾次書給舊日同僚也不見下文,原來癥結竟然在此。
他自負為國為民,卻落得如此下場,憤世嫉俗、一生郁郁寡歡,想不到竟被一個未及弱冠的年一語道破天機,原來他竟已將所有員都得罪了個遍。
一想通其中關節,饒是大冷的天兒,黃縣丞仍然汗流浹背,他凄然一笑,哀聲道:“難道便坐視不管,任由這種形下去,最后如同國之蛆蟲,民之脂膏皆飽蠹不?”
楊凌嘆道:“要想改變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確非一時一日之功,政令不但要統一,而且要連貫,不可因人而廢,實施起來可由上而下,由點而面,先從京城開始,并且開開始只裁撤一些無關要的部門和員,聲勢宜小不宜大,行宜緩不宜急。
如此下來,窮三五十年功夫才能平穩見效,到那時還要在律法上將員的定制確定下來,那麼才不怕反復,雖然時日久了些,卻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不過用個三五十年,求得萬世基業,雖然不是一時一人之功勞,卻是萬世國民益。”
楊凌又搬出他的青蛙理論道:“大人可聽說過一個寓言麼在鍋中倒上水,將一只青蛙放進去,然后在下面點火燒水,水溫慢慢加熱,因為速度緩慢,所以青蛙是不會覺察的,因此也不會急于反抗跳出鍋來。等它悠哉悠哉地到了水熱難耐時,想要跳出鍋來為時已晚,那時已無力掙扎出來了。
青蛙會不會因為水熱躍出水來學生不知道.主過用之形容世人來,學生卻覺得極為形象.國之大政施行,牽一發而全局,因此太過激烈的改變,都應該謹慎小心,緩緩而行,待效漸漸有了果,反對者即便發現,那時大勢所趨,也才無力反抗”。
黃縣丞呆呆半晌,沙啞著嗓子呵呵一笑,站起來深深一躬,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黃某教了”,說罷轉過去,佝僂著子,好象一下子又老了二十歲,艱難地向外踱去。
楊凌慌忙站起來搶上兩步攔住他去路,深深一揖道:“黃老,學生只是紙上談兵、夸夸其談罷了,不在局中,才有這番言語,真要置其中,那才是兩眼一抹黑,你看我只是這一縣的文牘都理不清,談什麼教,說起來,學生要真心實意要求教于黃老先生才是”。
這時他黃老而不稱銜,那是真的以學生自居了。黃縣丞臉晴不定,瞅了他半晌,楊凌執禮甚恭,雙手抱拳,欠不起。開玩笑,說了這麼半天廢話,就是想要請個明白人來指點自已一番,豈能這麼放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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