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3)
人的孩子。
是男人的錯。
他早已移轉意,早已厭倦了,所有的不合心意,都變了討伐的借口。
要的只是一個名分,一個名義上的家而已。
他完全可以給。
笑得詭譎,也看得況苑骨悚然:“來人!來人!”
“沒用……咳……你也……你也……”
杜若覺得頭奇,捂著脖子咳了一聲,竟也咳出一口腥甜的,灑在襟上。
婢先進來,見屋狀況,尖一聲,況夫人聞訊,急急奔向兒子房中,看見一片猩紅的,況苑捂著,指間淌著,巍巍俯在雪珠上探的鼻息,撲在自己兒子上,放聲大哭:“快去請大夫!苑兒!苑兒!”
大夫背著藥箱急匆匆而來,顯然也是被屋景象驚嚇,著手將清毒的藥丸倒況苑口中,施針探毒。
顯然已經晚了,他臉青白,一口口小聲咳著,從鼻腔蜿蜒而下,捂也捂不住,止也止不住,看著慟哭的況夫人:“杜若……蔻蔻……”
況夫人嚎啕大哭:“快去,快去把人找來……”
他撐著最後一口氣等母兩人,代況夫人:“兒子不孝……求家裏人代我照顧們。”
況夫人抱著兒子的頭,只能大哭:“罪孽……罪孽……”
“娘……我不想死……我還有個小兒……”
杜若和蔻蔻接來的時候,況苑已經換了幹淨裳,臉上也拭幹淨。
他面如白紙,奄奄一息,將管裏的氣堵回去:“別讓看見……孩子怕……”
“讓喊我一聲爹爹吧……”
“蔻蔻,爹爹。”
“爹爹。”孩兒仍是懵懂,有些忐忑喊出口。
他的笑容極其微弱:“乖……”
杜若淚珠滾滾,肝腸寸斷:“況苑!”
“對不起了,杜若……嫁不我,就嫁別人吧……找個好男人……”
男人慢慢闔上了眼。
施連比況學更早收到消息。
他和況苑書信來往頻繁,江都的事,都是況苑暗中替他辦的。
信鴿上的字條寥寥數語,他卻看了許久。
“況苑死了。”施連將書信投輕煙裊裊的香爐中,“杜若的孩子是他的,他勢要和離再娶……薛雪珠服毒自盡,連帶著拖他下水……”
甜釀正在調試新香,聽他話語頓住作,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去年偶遇杜若和蔻蔻的形,震驚久久不能回神:“要回江都去看看麽?”
“人已經死了,我沒有靈丹妙藥,也不能起死回生,看有何用?”他臉冰冷如玉,語氣輕飄冷淡。
甜釀扭頭看他,他卻偏首看窗外暮四合,瞳中盡是落日的餘暉,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到底是誰的錯呢?”
不知怎的,甜釀能從他的語氣中品嗅出一兔死狐悲,傷其類的傷。
“沒有人無辜。”甜釀輕聲回他。
“死了的人才無辜。”他似乎是喃喃自語,“你覺得況苑該死麽?”
甜釀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不是薛雪珠,也不是杜若,無法切會他們的傷痛。
張優死了。
沒人知道那天晚上煙雨蒙蒙的畫舫上,市舶司的張大人是如何落水,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咽氣了。
況、張兩家的喪鐘,只相隔了短短兩日。
兩家的喪事都不吉利,沒有在各自家中久留,事也很湊巧,最後三只棺槨都擱在青龍寺的一間偏殿裏,吊唁的親朋好友由一個門檻踏進去。
沒有人知道,那混在人群中披麻戴孝的母,心中到底是為哪個亡者慟哭?
苗兒在家中安然誕下一名寧馨兒,況學還沒有把消息告訴家中,就收到了江都家裏的喪信,況苑是長兄,雪珠是長嫂,就算要鬧到和離的地步,也絕不可能會有這個結局。
苗兒十分虛弱,無法帶著剛出生的孩子隨丈夫一道回去奔喪,況學只得托施連和甜釀照料妻兒,自己帶著寧寧和巧兒快馬加鞭回江都奔喪。
一日之後,張圓也急急奔走,半途跟況學撞見,兩人相見抹淚。
甜釀每日都會去況家坐坐,幫著苗兒看顧寧馨兒。張優的消息還是方玉從署裏出來的,甜釀也愣了愣,雲綺萬分慨:“也算是難兄難弟,兩家出了這檔子事。”
在張圓看來,自家二哥的死太過蹊蹺。
人救上來的時候,圍觀的人都能看出,這確是溺水而亡。
那日畫舫上本該沒有張優,是回家道上被邀去喝酒聽曲的,張優沒有喝太多的酒,他還通水,一個能鳧水、尚且清醒的人,沒有太過掙紮,只呼了一聲,便直直地沉到了水底,甚至都沒有等到船工跳下去救起就已喪命。
“水裏有水鬼,黑黑長長像蛇一樣,潛在水底,一轉眼就不見蹤跡。”人人都這麽說,不管會不會鳧水,只要遇上水鬼索命,就是見閻王的時候。
張夫人哭得死去活來:“那日本來說得好好的,要回家來辦事,到底是誰讓他去喝酒的,把我兒害了去。”
跟著張優的小廝說,也是一個家仆攔住了馬,說起來頭頭是道,卻說不清是誰家的家仆。
下葬前,張圓開了二哥的棺蓋,腫脹的腳上,腳踝有兩道不起眼的細細勒痕。
不是意外,那就是命案。
誰想至張優于死地?為什麽?
這事在江都鬧得沸沸揚揚。
張夫人心力瘁,聲嘶力竭要抓住兇手,在兒子靈前千回百轉,又想起一樁事:“我好歹要留一點念想,你二哥唯有一點脈……”
張優一死,好歹留下蔻蔻,張夫人想把這唯一的孫養在膝下。
張圓和杜若的最深,帶著張夫人的意思去見了杜若一面。
母兩人一縞素,杜若極其憔悴,默默聽明來意,直接拒了張圓:“不必了。”
況苑和薛雪珠死的那夜,杜若和蔻蔻的行跡,被況家瞞了下來——讓況苑死得清白些,讓活著的人過得安穩些。
“蔻蔻,不是張家人。”如是道。
張圓有些瞠目結舌:“二嫂……”
“你知道的,我那時候憎恨張優,怎麽會和他生孩子,這是我和張優的約定,他給蔻蔻一個名分,我離開張家,兩人各取所需。”腫脹通紅的眼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你撞見過……我和人在外幽會……蔻蔻,是那個人的孩子,跟你們張家毫無關系,以後也不姓張,煩請你把這話帶給你家裏。”
“二嫂……”
“你也不必喊我二嫂,我對你未必有多好。”杜若坦誠看著他,目哀哀,“我收了施家的好……當年你和施家二小姐的婚事,我在中摻和了不……”
“張圓,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張圓失魂落魄被杜若趕出家門。
他亦到一無法言說的憤懣和哀傷,所有的一切,好似自某一刻開始偏離,他不知何時,卻能明明白白到那種改變,一直折磨他到如今,甚至變本加厲,一路奔向未知的盡頭。
剛出生的孩子皺的,不十分好看的模樣,卻是小小的一團,貓一般,甜釀看著苗兒嫻照料孩子,了孩子的手指。
雲綺有時候也能替苗兒抱抱孩子,只有甜釀生疏,像捧著稀世珍寶一般一不。
姐妹三人能心平氣和坐在一聊些家長裏短,做了母親的人,說的最多的就是孩子。
“妹妹也快些生一個吧。”苗兒看著甜釀,“有了孩子,總會不一樣。”
“還是……先親吧。”雲綺也有些替他兩人急,“大哥哥也該親了。”
在旁人來看,不親,對甜釀和施連而言,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他們很早就已經走在一起,過起了夫妻日子,只是有一個名分,更名正言順些。
可對甜釀而言,那不一樣。
孩子。
對孩子沒有期待。
施連樂于見到的生活回到原先,重新開始調香,去天香閣消遣,拜訪苗兒和雲綺,打理門戶院,佐之以意的相和繾綣酣暢的歡。
一切看似很好,只是甜釀經常會有疲倦。
也總有提神的時候。
甜釀未曾料到,在苗兒家中又重逢了一人。
滿珠翠的年輕夫人帶著侍敲了況家的大門。
芳兒來探新出生的孩子。
所有人都驚訝不已,打量著這金尊玉貴的豔妝夫人:“芳兒……你回來了?”
不是芳兒,是南京通政司右參議李大人家的如夫人。
那什麽勞什子戶部劉大人,在孝期也要貪,能是什麽好東西,在回鄉的船上正巧遇見個人,兩方相談甚歡,一旁伺候的人靈又貌,對方多看了兩眼,劉大人轉手就把送到對方船上。
參議職正五品,也是新到金陵上任,是山東世家大族的後代,到金陵述職沒有攜帶家眷,欣然帶著新收的人,又回到了金陵。
兜兜轉轉,到底是又回來了。
芳兒拂拂鬢邊的秀發,看著甜釀,昂著下慢騰騰道:“二姐姐今日的氣,比在天香閣當花娘的時候要好。”
一旁的雲綺和苗兒瞠目結舌。
甜釀打量了一眼,微笑道:“四妹妹的日子,我等皆不能及。”
“沒有二姐姐昔日的擡舉,我也沒有今日的造化,說起來,還是要多謝二姐姐。”芳兒氣勢咄咄人。
只針對甜釀:“我來得晚了,幾年不見,不知道姐姐過去幾年如何?之前約聽說姐姐嫁人了?如何又形單影只回到金陵來?還要依附昔日兄長生活?”
甜釀抿,默默呷了一口茶。
旁人多能察覺出來,甜釀的忌,是和施連過去的糾纏。
“時候不早,我先告辭。”甜釀起要走。
芳兒目一直追隨著,眼神充滿怨恨:“我跟二姐姐一道走。”
有那麽多話對眼前的這個人說。
“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為何看不你?”
“以前我不懂,如果你對他有,為何要離開施家?為何要把我推出去?為何要離開他嫁給別人?如果你憎恨他,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為什麽到如今還能坦然自若留在他邊?”
“後來我才想明白。”芳兒皺皺鼻尖,微笑道,“你就是虛僞,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麽虛僞的人,虛僞得令人作嘔,明明自私得一無是,卻偏偏要裝作無辜,從頭到尾,討好賣乖的人是你,使手段的人是你,裝委屈的也是你,最後占便宜的也是你。”
“想得好又不想吃虧,想要貞烈卻不想死。”憤然道,“矯又做作,你的所作所為比施連還要令人惡心。”
“誠如你所言,我就是這樣的人。”甜釀沉靜道,“那又如何?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我沒有害你。”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你知道我們是什麽關系。”甜釀看著,“你自己選的路,不是我你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愚蠢?還是怪你自己貪心?”
“愚蠢和貪心,可不比矯做作討喜。”甜釀甚至翹起角,嫣然一笑,眼眸亮晶晶,“誰也不是好人,誰也沒有好日子過。”
誰也沒有好日子過。
施連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
“誰也沒有好日子過。”芳兒也彎起角,眼神尖針一般注視著,譏笑道:“你在外這幾年過得風生水起,你自力更生,你有了丈夫,你還有個什麽勞什子守備夫人當幹娘,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他邊過的是什麽日子?”
“他娶我,卻只是為了報複我,不,不是報複我,是為了報複你……”芳兒揚起下,笑容明豔又癲狂,“他把我當家對待,他讓我待客,他不管我的死活,我是他的表妹,他卻這樣對我!他這樣對我!”
甜釀收起笑容,安靜看著。
“我過得還不如在天香閣當花娘的你,如今你們卻冰釋前嫌,重修于好,你們兩個人,都是瘋子,你們害了所有的人。”
話不投機,姐妹兩人在路口分道揚鑣,芳兒揚長而去:“走著瞧吧……誰也別想過好日子。”
施連回到家中,得知芳兒又回到金陵,粲然一笑,不甚在意抖抖袍:“是麽?倒是命好,有好機遇。”
甜釀看著他。
他想了想,複又擡起頭來笑:“你說愚蠢和貪心?”
揚起了劍眉誇獎:“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一語中的。”
“我說的是一時氣話,并沒有什麽錯。”甜釀抿,“話裏有恨……說你把當家對待……”
施連沒有直接回話,過來好一陣,淡聲道:“我沒有,自甘委為妾,侍妾不就是這種用麽?難道錦玉食養著在家當鎮宅之寶?”
甜釀坐在矮榻上,微微低頭,雙手環著自己的膝頭。
絕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心平氣和、自然而然對他說出這句話:“我錯了。”
繳械投降,以為自己能和他抗爭到底,後來才發現,為數不多的抗爭,也是仗著他的容忍。
“我不應該一而再三逃走,我不應該喂你喝下那杯酒,我不應該離開江都。”
甜釀擡起頭來,琉璃般的眼睛盯著他:“我從一開始就不該那樣做,從你上得到好又拒絕你,愚蠢和貪心的人,是我才對。”
沒有人無辜。
要麽見好就收,痛痛快快向他投降,任他予取予求,和他快快樂樂在一起,及時行樂。
要麽橫到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讓他永遠不如願。
起初沒有渾然的豁達,最後也沒有堅定的意志,最後只能在中間搖擺,反複的折磨和熬鷹般的馴服,折磨的是彼此,禍及的是旁人。
芳兒說的是對的。
施連凝視著。
重逢後日日夜夜爭吵的話語,到今日終于有個落幕。
他退了一步,向低頭。
亦往前走了一步,向他認錯。
可不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一種悵然若失的無力。
兩人是否都放下了一切芥?
十幾歲的時候,是靈純真,調皮又乖巧的。他是溫細致,善解人意的,他們彼此有默契,也有歡聲笑語,明裏暗裏,都有心思湧。
那時的他們,都是活生生的。
可今日站在這裏的兩人都面目模糊。
他要的到底是什麽?
不是的認錯,他想要的是十六歲的施甜釀上十九歲的施連。
要的又是什麽?
是不是十九歲的連哥哥?
甜釀的認錯,換來的是床帳整夜的激烈。
濃烈浸泡的人,心應該是沛又天真的。
最後已經微微失神,俯在他口疲倦的息。
“小九,我是你的。”他親吻汗津津的額頭,“你要記住,我永遠你。”
這個字太象,也太容易替代,睜開沉重的眼,有氣無力問他:“有多?”
“不管你什麽樣,我都。”
“除了你,沒有別人。”他在脖頸上,將話語傳到心底,“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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