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書院，是鉛山費氏的文脈基石。

自商業起家之后，費氏便建起“含珠私塾”，并通過商隊不斷購來閩浙書籍。一百年前，“含珠私塾”擴建為“含珠書院”，已有四十多位員從這里走出。

書院屬于橫林費氏共有，各宗支每年集資運營，同時允許外姓子弟求學。

若是發現好苗子，不管他姓什麼，費氏都會投資培養。

別看費氏已有兩代不出進士，但近些年資助的外姓學子，卻出了一個進士、四個舉人！

船上。

琴心、劍膽、酒魄，還有胡夢泰的家僮樂榮，四個小屁孩正在打麻將。

魏劍雄抱著鐵，靠坐于船艙呼呼大睡。

趙瀚則在認真讀書，胡夢泰帶來的《春秋》，此君所治本經有些難讀啊。

至趙瀚沒法當故事書看，就算書中帶著注解，那些人名地名也搞得他頭疼。

里艙。

胡夢泰嘆息道：“家父心了，竟真想捐五千兩銀子，為我謀得一大縣知縣！”

“他魏照乘，區區一巡，有那能力大肆賣？”費映環搖頭譏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胡夢泰說道：“家父猜測，朝中東林黨復起，怕是急需大量銀錢。這魏照乘，不過是一悍卒，賣所得恐怕大半都要上貢。”

費映環問道：“他們手里，真有那麼多大縣的缺？”

胡夢泰說道：“東林黨如今掌控南北京察，手里的缺肯定不。大昭兄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許多時候用不著財貨兩清。魏照乘在江西賣二十個知縣缺，按五千兩一個來算，就能收到十萬兩雪花銀。他可以只兌現兩三個，剩下的托詞等缺候補，也不算出爾反爾。如此，打開銷路之后，還可以坐地起價，誰給的錢多就先給誰實缺。”

費映環恍然大悟，驚道：“還能如此運作？那他豈不是，只用三五個實缺，就賺得三五十個士子的買銀！這種事見不得，能出錢買的也要面子，就算發現被騙了也不敢聲張。”

胡夢泰笑著說：“誰先錢買，誰就更容易得到實缺，算是他魏照乘給的‘馬骨’。”

費映環哭笑不得：“這等經商奇才，他還做什麼啊？早早致仕做生意，于國于己都算大好事！”

胡夢泰又說：“大昭兄若想捐，就得趕快出手，如今的吏部尚書可是王永。”

“王永還敢左右騰挪不？”費映環連連搖頭。

胡夢泰說道：“但凡陛下，稍微出對東林黨不滿的心思，以王永的秉必然反戈一擊。”

費映環仔細思索，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兩個還沒踏進場的舉人，能把王永看得如此徹，一是由于他們擁有報來源，二是因為王永實在太有名了。

泰昌元年，此人仗義執言，得罪許多權貴，且立場偏向東林黨。

天啟三年，此人卷癸亥京察，跟東林黨鬧翻，被迫辭歸鄉。

天啟五年，此人被魏忠賢起用，努力攀附閹黨。

天啟六年，此人借王恭廠炸案，突然攻擊魏忠賢，上疏請求歸還票擬權，并幫著幾個東林黨大佬說好話。遭罷。

崇禎元年，就是今年，此人被東林黨起用，一下子就做了吏部尚書。

反復橫跳，其左右騰挪之，看得人眼花繚，誰都不知道這貨到底是哪邊的。

你說他趨炎附勢吧，人家又不畏權貴。

在東林黨式微時，幫著東林黨說話。又在東林黨最強時，跟東林黨鬧翻。在魏忠賢剛剛崛起時，不要臉面攀附閹黨。又在魏忠賢權勢滔天時，站出來為東林黨張目，而且鬧著要魏忠賢出閣大權。

按照這個規律，如今東林黨風頭無兩，王永又到了該跳反的時候了。

歷史上，崇禎朝的東林黨閣，就是王永聯合周、溫二人弄垮的……這是一貫穿明末黨爭的攪屎，只要自己不嫌惡心，那麼惡心的就是別人！

費映環、胡夢泰雖然偏居江西，卻每月都要閱讀塘報，以此來了解朝中局勢。

每次讀到關于王永的大新聞，都讓他們完全不著頭腦，本看不懂王永到底想干啥。

胡夢泰說道：“吾此次到含珠山閉關修學，便是為了阻攔家父的買之舉。吾已在胡氏宗祠發誓，三年后不能中進士，就回含珠山繼續閉關！”

“友蠡好志氣，愚兄就陪你苦讀……兩個月！”費映環痛下決心。

胡夢泰好笑道：“對大昭兄而言，兩月已是不易。”

船只靠岸。

趙瀚放下那本《春秋》，還給胡夢泰的家僮，這玩意兒沒有老師講解，本就沒法自學才。

難怪關二爺一輩子都在讀《春秋》，這書可以讀幾輩子。

手里拎著書箱，趙瀚跟隨眾人前進，慢悠悠散步前往含珠山。

私塾就在山下，其學生都沒考上秀才。

書院則在半山腰，有功名者方可上山進修。

含珠私塾的規模不大，僅有幾間教室而已，每間教室可坐學生二三十人。另有藏書樓，還有學生宿舍，離家遠的學生可以選擇寄宿。

趙瀚來到私塾院中，見教室里的學生，有數穿得極為寒酸，深秋時節竟然還打著赤腳。他不由問道：“魏叔，貧寒子弟可以免費讀書嗎？”

魏劍雄點頭道：“只要有志向學，都可來含珠山求學。不收束脩學費，但書本、筆墨需要自備。真有過目不忘的神，費氏定會資助其考取功名。”

江南之地，文風極盛，識字率非常高。

便是費家的奴仆，隨便揪幾個出來，也有一半能讀懂通俗小說。

據朝鮮文人的日記，早在明中期的時候，就能靠寫字在江南進行流。而北方就不行，朝鮮文人說，在江南多找幾個路人，總能找到識字的，而北方可能一整天都見不著。

鉛山這邊也是如此，既然含珠書院免收學費，老百姓就樂意送孩子讀書。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給費氏做家奴、伙計，能識字往往可得優待。

費映環在亭中歇息片刻，他的傻兒子就被帶來。

費如鶴是一個小胖墩兒，并非虛胖，而是壯。這貨小跑過來，磕頭喊道：“見過父親，見過表姑父（胡夢泰）！”

在兒子面前，費映環特別正經，表嚴肅道：“功課念到哪兒了？”

費如鶴回答：“已學到《季氏篇》。”

費映環頓時大怒：“開蒙數載，你竟還在學《論語》？”

四書有學習順序，依次是：《大學》、《論語》、《孟子》、《中庸》。

讀書幾年還在學《論語》，那智商真的有一點人……

費如鶴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眼睛賊溜溜的瞟向胡夢泰，希表姑父能夠幫忙言幾句。

胡夢泰笑而不語，甚至在憋著不笑出聲來。

費映環頭疼裂，也不想再費口舌，只說道：“我給你尋了個書，跟你一起讀書。他小四書都沒讀完，若是哪天將你趕超，老子定然親手打斷你的！”

費如鶴嘀咕道：“我已經有書了。”

費映環呵斥道：“你的學問進步遲緩，書也難辭其咎，我給你換個更好的！”

費如鶴哀求道：“父親，費純好的，不用再換了。若換個書，孩兒難免不適應，恐怕今后念書更困難。”

還真他娘的有些道理。

費映環想了想說：“那就不換，只多一個書。趙瀚過來，跟小爺認識認識！”

趙瀚上前拱手：“見過小爺。”

費如鶴抬頭著趙瀚，頓時不樂意：“你是我的書，憑啥我跪著，你還在那站著？快快跟我一起跪！”

趙瀚回答說：“我是公子派來敦促小爺學習的，不是陪小爺下跪的。”

費如鶴立即告狀：“父親，這個書不聽話，快快把他趕走！”

費映環非常滿意，微笑道：“便該如此。趙瀚，以后小爺貪玩，你可替我教訓他。只要不打死打殘打破相，隨便怎麼打都行！”

“遵命！”趙瀚拱手作揖。

費如鶴目瞪口呆，覺自己今后的日子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