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在挨揍。

一黑紫的藤條抓在李素他爹的手里，被掄得虎虎生風，勁氣四，頗萬馬軍中斬上將首級的氣勢，一記藤條揮下，狠狠落在李素的屁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李素痛呼，起自救，三兩步躲開驟雨般落下的藤影，圍著家里唯一一張破舊桌子和老爹左右周旋。

“瓜慫，給我站住，不死你！”老爹著氣，惡狠狠地瞪著李素。

李素當然沒站住，隔著桌子嘆氣：“爹，能講道理不？”

老爹冷笑，他是典型的關中漢子，能手盡量別吵吵。

“講道理我笨，今就想死你！”老爹說完狠狠又舞了幾下藤條，破空之聲令人變。

父子倆圍著桌子不依不饒又轉了幾個圈，戰況陷僵持。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李素決定打破這個僵局。

“爹，你若覺得我哪里做得不對，就不能直說嗎？”李素無奈地試圖跟這個不講道理的老爹講道理，語氣很真誠。

老爹怒哼兩聲后，臉稍有緩和，兒子像泥鰍不溜手，半晌下來他也追累了，現在有點借坡下驢的意思。

“直說了你會改麼？”老爹的目里出幾許期待。

“當然不會，我是怕你憋出病來……”

父子二人頓時陷短暫的寂靜……

片刻之后，破舊簡陋的小屋發出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聲，字正腔圓的關中腔。

“死吧，瓜慫！”

李素終于從家中奪門逃出，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鄉間田陌上。

不時有同村的莊戶漢子肩而過，朝李素出笑容，笑容里的意味令他恨不得用鞋底子扇他們的臉。

田陌的盡頭是一個小山包，山包上種著幾株合抱的銀杏，山包旁邊正是聞名關中的涇河，冬日的涇河上漂浮著一塊塊薄冰，靜靜地隨波逐流。

李素站在河邊，默默看著流淌的河水，心有些郁卒。

今日挨揍的原因一點也不復雜。

大早上起床去井里挑水，準備將家里的水缸注滿，挑了幾桶后，李素忽然看見水缸中自己的倒影——這年頭窮苦人家三餐難繼，銅鏡這種東西不可能買得起，看見自己俊秀的臉龐隨著水波悠悠漾，李素不由看呆了，他發現自己很帥，不僅帥而且白，要命的是，居然還有一子憂郁的氣質……

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看見如此驚為天人賞心悅目的帥哥，誰會忍下心只看一眼？

于是李素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這一看便是小半個時辰，李素深深陶醉在自己英俊的容中不可自拔，渾然不知坐在門檻上的老爹那張老臉不停的……

寒門莊戶人家，出了這麼一號不要臉，不，太要臉的貨，老爹怎能不然大怒？于是抄起離他最近的藤條，待將這孽子大義滅親擊殺于杖下。

老子揍兒子，無論從哪個時代來說都是天經地義，這種毫無道理的天經地義的事還很多，比如“天里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又比如“棒底下出孝子”，還比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看看這些流傳了不知多年的混帳話，孩子招誰惹誰了？

就算老子揍兒子真的天經地義，但……李素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才三天，十五歲的軀殼里藏著三十多歲的靈魂，更重要的是……他和現在的爹本不好不好？兩個陌生人相，哪怕做不到相敬如賓，也不能悍然下此毒手啊。

沒素質！

…………

一場意外的事故，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進了一十五歲年郎的軀殼。

大唐貞觀十年，這是個壯麗磅礴的年代，六年前，李世民用刀劍和洗盡了當年渭水之盟的恥辱，活擒了的頡利可汗，大唐兵鋒終于漸漸出了令人不敢直視的鋒芒。

也是這一年，意氣風發的李世民失去了摯一生的長孫皇后，這個古往今來正面評價最高的人，以一生的賢良溫婉形象，完地在世人眼中謝幕。

這一年的冬天，李素來了。

村子并不大，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它地涇河下游，屬于涇縣所轄，離都城長安很近，只有六十里左右，村子以前沒有名字，最初是一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時期，從遙遠的北方躲避突厥人的屠掠而遷移過來的人家，運氣好找到了涇河河畔這塊富饒的平原，兩三戶變十幾戶，最后一百多戶人聚住在一起，幾位德高重的宿老頭商議了一下，給村子取名“太平”，后來隋朝一統，結束了世，太平村的名字也被府正式載冊籍，這個名字一直延續到如今的大唐貞觀。

躲避戰的百姓心里，有什麼比“太平”二字更重要？

河邊搬了一塊的石頭，李素將石頭表面細細的灰塵拂了又拂，直到石頭徹底干凈了，又蹲在河邊使勁洗手，做完這一切后，李素才坐在石頭上發呆。

腦子里很，他依然不適應現在這副年輕的軀殼，總覺得渾別扭。

無可否認，這是一健康的，年輕，有朝氣，可以肯定沒有煙酗酒貪之類的壞病，除了稍微有點瘦弱，比他前世那被煙酒掏空的不知好了多倍。

然而，終究還是太陌生啊。

從自己的，到目所及的一草一木，再到整個在李素眼里看來比原始社會好不到哪里去的純農業社會，陌生得仿佛在夢境中一般，自己似乎只是一個過客，冷眼旁觀世間的一切悲喜。

沉浸在復雜的思緒中，李素不知在河邊坐了多久，直到漸漸暗沉的天籠罩在蒼穹之下，李素終于醒過神來，抬頭看著天嘆了口氣，然后站起。

雖然攤上這麼一個沒禮貌沒素質的老爹，但終究是父子相依為命，總不能把他死。

不不愿回到家里，李素小心偵察了一下敵，發現老爹合臥在床榻上，不知睡沒睡著。

…………

李素的爹當然也姓李，名李道正，很奇怪，尋常莊農漢子竟有一個如此有涵有文化的名字，這是個很大的疑點，李素一度懷疑自己的出一定是富貴至極，只不過老爹和那個顯赫的家族為了考驗他的品，故意帶著他住在這個貧苦潦倒的莊戶人家里，只等他完“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其”等諸多考驗后再把他接回去榮華富貴，從此過上帶著狗子莊戶人家兒的好日子。

三天后，李素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好憧憬的破碎令李素淚流滿面……

這是一個破敗的家，很窮，很苦，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簡陋的床榻，破舊的矮桌，一用來耕田的破犁頭，還有一個磕破了邊的鐵鍋，兩只陶碗兩雙筷子……

這些便組了一個家庭的全部。

說實話，李素真覺得老爹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會混得如此失敗，就這點家當，似乎連路邊的花子都能直了腰桿在父子二人面前充大款了。

家中沒有人，據說母親生李素時難產去世，從此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老爹也沒有再娶的想法。

——想法可能有過，不過家里這凄慘的景，再加上李素這個十五歲高齡的拖油瓶，怕是沒有人愿意嫁過來吧。

真的應該謝老爹，沒趁李素襁褓之時把他這個拖油瓶扔井里去然后再娶，足可見莊戶漢子是多麼的仁義厚道。

想到這里，白天挨過一頓揍后的怨氣莫名消去了不。

不消也不行，畢竟是他的親爹，把他扔井里報復未免太沒禮貌了……

…………

端著一只陶罐，李素嘆著氣走到米缸前，開始準備做飯。

揭開米缸的蓋子，李素的臉變了。

里面空空如也，一粒黍米也找不到。

貞觀十年，關中大旱，糧食欠收，雖然府和主家將糧租一降再降，莊戶人家還是食不裹腹。李世民領著滿朝文武在太極宮前焚表祭天，哭著喊著求老天給個面子施幾滴雨，求到君臣一千多人嚎啕痛哭不已。

皇帝是天子，老天爺的兒子，但李世民很可能是老天爺家隔壁王叔叔生的，所以老天不打算給李世民這個面子。

這也就直接造了春播還沒開始，李素家已斷了糧。

站在空的米缸前，李素的臉晴不定。

“我生得如此英俊白凈，家里卻斷糧了！”李素臉難看地喃喃自語。

盡管兩者毫無因果邏輯，但，這就是李素現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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