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陪你阿娘摘過一次花,那時候吐蕃和南詔國進犯劍南道,正是軍最險急之時,阿爺每回出征回來,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爺連你阿娘彈什麼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著頭用手指輕琴,眼神異常溫:“但是阿爺卻知道,你阿娘琴、作詩,茶道剛興起時,你阿娘是兩京第一個習此道的,每回長安有人出新詩,過目誦,國子監那些刁鉆的算學,算得比誰都快。這世間的事,就沒有學不會的。”
他抖起來:“有許多好,阿爺都不甚了了,但阿爺還是要說,你娘在的時候,是阿爺這一生最快活的歲月。阿爺最慶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淚看向滕紹:“既如此,為何會有鄔瑩瑩?”
滕紹咬了咬牙:“阿爺早跟你說過,阿爺當年是人所托照拂鄔瑩瑩,阿爺這一生虧欠你阿娘多矣,但從不曾背叛過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著父親,只覺得諷刺莫名,父親想不起阿娘彈過的曲子,剛才信手一彈,卻是鄔瑩瑩彈過的《蘇幕遮》。
或許父親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個階段對鄔瑩瑩過心,而這對于深父親的母親來說,無疑比死還難過。
恨聲道:“阿爺敢說一句阿娘患病與鄔瑩瑩無關麼!你把帶到家里,可曾想過引狼室?那時候阿娘命垂危,你留下醫給阿娘看病,自己卻專程送那個鄔瑩瑩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親手將阿娘上了絕路!”
滕紹目剎那間變得極嚴厲,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頹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著無盡的凄楚和痛苦,啞聲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爺心中的一刺,自走后阿爺沒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爺自認虧欠你阿娘,愿意承這一切,可你不一樣,阿娘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了,你心里著這麼多事,何時才肯徹底放下?”
滕玉意失到了極點,更咽道:“好啊,把阿娘還給我就行了!”
邁過門檻,頭也不回,漫天的飛雪兜頭掃過來,一瞬間迷了眼,面上涼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推開下人們遞過來的手爐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來時,滕紹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過來傳話,說早朝時圣人任命滕紹為兵馬大元帥,不日便要率軍前去討伐淮西道。
“老爺這會應該已經去了軍營,最遲這兩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臨著一本《南華經》,淡淡說:“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爺走前囑咐,這陣子娘子出門一定要帶上端福,如要出城,務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筆下一頓,昨夜阿爺曾說過,這回朝廷平叛之舉進行得艱難,或許與京畿暗中潛伏著大量叛臣的黨羽有關。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樂時遭伏擊的例子,阿爺這是擔心那些賊子會向家眷下手?如果他們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
但此仗至關重要,能讓平叛之師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軍就能為自方多爭得一分籌算,阿爺的擔憂并非全無道理。
轉頭看窗外,雪后初晴,天淺淡。
“馬上要臘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給姨父送些節禮,你令人早做準備吧。”
程伯應了,自行去安排。過不一會又匆匆回轉,“娘子,宮里來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換了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在那候著。
宦道:“近來天氣寒峻,睢等地糧運阻,圣人天高聽卑,連夜著使臣前往睢賑災濟貧,皇后坤厚載,自愿齋戒一月為民祈福。雜家今日來,是奉皇后口諭邀滕娘子前往大寺禮佛。明日辰時皇后娘娘便會出宮,滕娘子還請早做準備。”
滕玉意俯道:“遵旨。”
宦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話讓雜家帶給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道,我和阿芝都覺得你有趣,這次去大寺齋戒禮佛,你也要早點來哦。’”
宦嗓門尖細,這樣微笑復述昌宜公主的話,神態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頭聽著,簡直有種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錯覺。
滕玉意笑了笑:“臣遵諭。”
宦走后,程伯快馬加鞭去給滕紹遞信。滕玉意則留在府收拾行囊,另派人送節禮去杜府。
大寺位于輔興坊,建寺百年余,歷來是皇家佛寺,聽說圣人尚未認祖歸宗時過主持緣覺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后,大寺益發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隨駕前往大寺,除了朝中幾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還邀了幾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員的妻。
滕玉意被安置在東翼的玄圃閣,幾位王公大臣之與共一個寢。
因要靜心禮佛,各府的仆從不得寺,端福自然被攔在外頭。
滕玉意只帶了丫鬟中最沉穩的春絨和碧螺寺,幸而行裝不多,打點起來也容易。
主仆正忙著收拾,外頭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林,鳥兒肯定也多,估計隨便哪株樹上就有鳥窩,哪用得著大費周章,你專門派人幫你找鳥窩,當心驚嬸娘。”
這聲音稚氣未,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樹那麼高,雪那麼大,單憑我們兩個,怎麼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辦法吧,天氣那麼冷,鳥兒們說不定馬上要凍死在窩里了,我們得早些把它們弄進屋才行。”
另幾名貴聽到這靜,早從房里出來:“見過昌宜公主,見過靜德郡主。”
阿芝興致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的,沖那幾人頷首:“我們找滕娘子有點事,不知住在何?”
話音未落,里頭的門打開,滕玉意帶著春絨和碧螺出來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總算面了,我們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瞇瞇行禮道:“不知兩位殿下找臣何事?”
昌宜拉著阿芝的手踏房中:“進屋再說。”
房中行囊剛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擺放了許多,好在煩而不,看著不算礙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轉了轉,回頭看著滕玉意道:“你該不會忘了上回答應我們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兩位殿下說的是找鵲窩,這回怕是不了。”
阿芝有些發急:“為何不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開始下雪了,外頭雪風饕的,連樹梢都看不清,這時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鳥窩,說不定還會摔個半死,不如等天氣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氣好了,那些鳥兒都凍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誰告訴你鳥兒會凍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說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藺承佑了。
滕玉意問:“世子殿下怎麼說的?”
阿芝圓乎乎的臉急得有些發紅,一個勁地跌足嘆氣:“瞧瞧吧,阿姐,我就說們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麼回事,臣愿聞其詳。”
昌宜說:“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鄭仆家玩,路過一棵大樹的時候,看見阿大哥哥在樹上找什麼,原以為他丟了東西,可他說他在找鳥窩。我們問他為何要找這東西,他說冬了,鳥兒待在巢中會凍死,他幫鳥兒們挪個窩,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幾日長安下雪,天氣越發冷了,我和阿芝就開始擔心宮里的鳥兒了。”
滕玉意無言看著二人,這位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隨口瞎謅的幾句話,竟讓兩個妹妹深信不疑。
微笑:“鳥兒們不會凍死的。”
阿芝搖著腦袋道:“我不信,哥哥從不騙我,阿玉你別因為想懶,就拿話來哄人。”
滕玉意道:“臣怎敢欺瞞殿下,殿下且想想,鳥兒們為了寒,要麼秋季南飛,要麼提前筑巢,一代又一代,都是這麼繁衍的,倘若每過一個冬天就會凍死,世間鳥兒豈不是早就絕跡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沒人專門把鳥兒挪進屋子里,但只要一開春,鳥兒就嘰嘰喳喳冒出來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高高嘟起來:“可惡,為什麼騙我們?”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從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跡在市井里,那日他明明稱醉要離開,卻又跑到樹上去,呀,你說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麼案子?”
興起來,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聲,查案查到鄭仆家中?如此行事,委實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為何要拿話引開自己的兩個妹妹。
阿芝還在生氣:“反正待會太子哥哥和哥哥也會來寺里,等哥哥來了,我一定要罰他多給我們講幾個故事,或者陪我們玩也行。”
昌宜學大人的樣子嘆息:“前年阿大哥哥參軍整一年,回來講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們說,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后,反倒什麼都不肯說了,他最近那麼忙,未必肯理我們。”
阿芝肩膀耷拉下來:“阿姐,現在不能找鳥窩了,我們玩些什麼才好。”
昌宜讓滕玉意出主意,轉的時候目掃過胡床,詫異道:“那是何?”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那東西靜靜躺在的一堆旁,正是阿娘當年留給的布偶。
阿芝也覺得奇怪,滕玉意的飾莫不矜貴整潔,那布偶卻黯淡發白,像是曾被人反復和洗曬,破舊得不樣子了。
兩人走過去,這布偶跟坊間常見的娃娃不一樣,居然是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孩,兩人的胳膊用線在一起,做了相依相偎的姿態,從神態上來看,應是一對母。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這麼大了,不過出門小住幾天,還不忘帶布偶麼?”
昌宜小心翼翼布偶的頭:“這布偶這麼舊了,為何不換個新的?”
滕玉意不聲挪開布偶,笑道:“小時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舍不得扔。我這有揚州匠人做的一套木制小人,機括靈活,可換裳,雖比不得宮里的東西,但也笨拙可,兩位殿下要看麼?”
兩人互相:“好,你拿出來瞧瞧吧。”
滕玉意便將布偶妥當收起來,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們玩。
三人趺坐下來,滕玉意把十來個小人一一擺上,拿起一把羽扇揚臂一指,裝模作樣道:“我做諸葛,你做曹,把船擺上,我來借糧。”
昌宜抓住一個綠小人:“我不要做大胡子梟雄,我要做大人貂蟬!阿芝,你當呂布吧。”
阿芝搖頭晃腦:“我才不要當呂布,我也不要當諸葛和曹,他們都無趣得,我要做顧曲周郎。”
玩得興起的時候,外頭忽然道:“你是何人?在這做什麼?”
那是個年輕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歡呼道:“阿大哥哥來了!”
兩人一溜煙出了屋,侍們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開窗屜的一條,看見庭中眾侍簇擁著兩名男子,左邊那人面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見過的太子。
另一個形高挑,模樣俊得出奇,奇怪這人只穿著七品員的綠袍,旁卻跟了一堆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剛從大理寺來麼。”
滕玉意有些詫異,差點沒認出那是藺承佑。
藺承佑阿芝和昌宜的頭,轉而又問面前那名婢:“你啞了?鬼鬼祟祟要做什麼?”
婢低頭道:“回世子的話,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來找滕將軍家的小娘子,聽說昌宜公主和靜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婢子不敢擅闖,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驚擾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輕罰。”
太子一貫的溫和沉靜:“你家娘子是誰?”
“蘇州刺史李昌茂之。我家娘子以前在揚州住時,曾與滕娘子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鄰院,娘子讓婢子給滕娘子送些素點。”
這話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確捧著一個銀平漆鈿托盤。
滕玉意皺了皺眉,以往從未見過這人。
不過李昌茂之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爺手下一名副將,還在揚州的時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帶著兒到府里來做客。
李小娘子閨名李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與李淮固玩過一兩回,但也談不上好。
藺承佑邊逸出一抹玩世不羈的笑:“揚州的?”
婢臉上約泛起紅霞,答得卻鎮定:“籍貫是揚州沒錯,但娘子只隨老爺在揚州任上住過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聲,藺承佑扭頭看,語帶調侃:“你笑什麼?”
阿芝豎起兩手指:“兩個了。”
藺承佑并不追問“兩個”是指什麼,譏誚道:“要不你替哥哥問一問,家娘子的小名什麼?”
他跟阿芝說話的時候聲音較輕,了凌厲之氣,多了分溫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臉更紅了。
阿芝嘟著:“我哥都開口問了,你就說說吧。”
婢道:“老爺未專門給娘子取過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三娘。”
藺承佑哼笑一聲,不再理會那婢子:“太子一來就找你們,我當你們去哪了,玩夠沒?先去給嬸娘請安吧。”
太子看著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來了,你總吵著要阿大給你講故事,今日可以讓他給你講個夠了。”
昌宜生氣道:“我還沒消氣呢,阿大哥哥,你為什麼騙我們!”
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時騙過人?”
“還說沒有,上回那個鳥窩的事你就把我們騙得好慘。”
“什麼鳥窩?哪有的事?”
阿芝嘟得高高的:“哥,你還想抵賴!”
太子往屋瞧了瞧,似有踟躕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靜如初,無人出來上一面,他只好對那婢道:“不必跪了,你起來吧。”
一行人正要離開,那婢子跪久了有些麻,起時子一歪,腰間啪嗒掉下來一樣件,那東西滾圓銀亮,徑直滾到阿芝腳下。
婢子面惶恐,忙要過來拾撿,昌宜早令侍撿了起來,原來是個銀香囊。
“阿固。”昌宜歪頭辨認那上頭的字。
藺承佑腳步一頓,轉頭看過去。
“這是什麼?”阿芝好奇湊到昌宜邊,“奇怪,怎會有人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話,這是我家三娘之,因娘子閨名中帶了一個‘固’字,隨小件上都鍥刻了‘阿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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