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震之下，茶盞瞬間裂出數道碎紋，各向不同的方向逐漸延展，又堪堪在茶盞將要完全破裂之前止住。

這個將碎而未碎的件，脆弱得一如他二人才緩和了沒多久的關系。

卓炎并未立即做出回應，只是平靜地將目轉投向那猶在微的茶盞。

沈毓章的這一道震怒，合又合理。

他口中說世宗，世宗是什麼人？其在位三十年間，清四海、平兵、寬律令、民艱、尚節儉、抑奢靡、勵吏治、拔除黨爭、治天下以至公。景宣一朝英才頻出、將卒強，諸賢竭誠輔弼，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養，家國得以富強。三百余年來，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始終是大平萬民奉于心中的第一明君。

而沈氏為世代天子親臣、沈氏子弟自伴讀儲君，亦自世宗一朝始。自世宗以降，沈氏全族出過二位皇后、七任宰輔，沈氏子嗣尚公主及英氏宗室闔九人、嫁皇族宗室闔十四人。沈氏一姓，早已與大平皇室脈相結、不可分斷。

猶記得此前與他軍前一晤，他在確認廢帝另立后的不言不語、深黑眼底，那一刻他未出手斬殺，事后便想明白了為沈氏子弟的他在不應的背后著怎樣的一番決意。

那是他亦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只能借之力謀己之志。

他勒軍閉關的久久不戰、他面對通敵詰責的拖延不辯、他冤而致守軍嘩變后的放任不管，皆源于他蓄意已久的借勢而為。

但他悖逆家門、賭上沈氏一族的這一番蓄意已久的借勢而為，為的是兵諫廢立，而非曝萬民于戰火之中——

這座由世所敬戴的明君始建的關城若果真被拆毀，則國之北境將盡失屏障，任是再多兵馬亦難擋大晉虎視之雄軍。倘是戰火一朝燒至關，云麟軍又有何面高擎立明主、振社稷之檄旗，又何以得天下之人心？！

懂得深烙于他骨中的沈氏立之正，故而坦然承接了他這一道震怒。又因太懂得沈氏子弟自所的教誨，所以毫不，深知他縱是怒極失態，也不會丟掉所有的理智。

果然，卓炎的鎮定與沉默功地迫使沈毓章漸漸收束怒意、平復緒、回歸冷靜。

……

頃，沈毓章收回按在茶盞上的手，目復雜地探向卓炎。

這時方看向他，開口說：“毓章兄懷經略，眼下定已想通了我為何要拆關。”

縱使二人南北相隔、六年不晤，但時在講武堂相伴習業數年、共同奉教于裴穆清的經歷，早已培育出了二人對兵事及大局判斷的默契，這一點篤信無疑。

而所料不錯，沈毓章確實在發怒后的片刻之間就明白了的意圖。

晉將陳無宇追兵一路南進，不過數日之間便可叩關釁戰；金峽關守軍既已嘩變，大平朝中定將重新調集人馬北上討逆。如此一來，云麟軍在關城之如困甕中，必將面臨南北對擊、腹背敵的局面。如若云麟軍直接出關南下、兵諫京城，則亦需留下一半的人馬守穩北境門戶，這必將削弱南下之軍力；且更為重要的是，縱使如此能夠一路廝殺京，這一場大戰傷的是大平的兵馬國力，坐觀得利的可是大晉；此戰過后，大平必難再與大晉之雄兵相持相抗。

上兵之策，乃是不戰而令大平帝臣粟，再借其主請和之機圖策廢立。

而將金峽關城拆毀一舉，則是卓炎以萬鈞破釜沉舟之勢，與大平皇室拼一個誰更憂懼國之北境再無堅城屏衛、誰更駭怕大晉鐵蹄踏關平原千里。

至于拆關之事，本不必云麟軍親為之——

江豫燃眼下不是正奉了卓炎的軍令，去發書晉營，迎謝淖所部兵馬關麼？

……

半晌沉默后，沈毓章終復開口，聲音冷靜無波：“可行。”

卓炎又問：“毓章兄以為當從何拆起？”

沈毓章瞟一眼：“不如去問謝淖。”

輕輕挑眉，示意他多做一句解釋。

他神雖略有不豫，卻還是補充道：“令大平朝中聞之震，必應同時拆通關城南北。然陳無宇追兵近在咫尺，如何拆北邊方能將風險降至最低，這對付晉將的法子，自當去問晉將。”

卓炎睹他神，想了一想江豫燃昨日對稟報的，說：“有一事，我想問問毓章兄，還毓章兄能夠據實以告。”

……

戚炳靖回屋時，晚霞正蔽天。

窗門皆大開，斑斕的霞如同燒熔了的琉璃一般，漫得屋中到都是，連在一起便了一片波粼粼的五彩琉璃湖。

而卓炎就坐在這一片琉璃湖的正中央，不不慢地梳著半干的長發。

發梢所過之，衫皆被洇，輕薄的布料著的肩膀、口、窄腰……然后瞧見了戚炳靖，便無聲地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戚炳靖走過去。

他曲了一條跪在前，緩緩手拈起一縷漉漉的發，低頭深深聞了聞，再抬頭看時，眼底黑得不見一亮。

然后他隔著薄衫一口咬上的肩膀，炙熱的呼吸瞬間將燙得渾戰栗。

“你又想要什麼？”他的聲音自肩頭傳耳中。

昂起頭，輕兩下，正待說話，又被他咬著耳垂打斷：

“要什麼，都允你。”

接著就被他按到了地上。

趁著他解除的間隙，急促地推他一把：“門窗未闔。”

他并不搭理這話。

“你若不關，我便人了。”

“你。”

說這話時，戚炳靖特意將著的上半抬起些，地給留出喊的余地，似乎篤定不出口。

卓炎盯著他，微微一側首，毫不猶豫地向門口放聲道：“來人！”

這本是江豫燃為謝淖安排的住所。晉軍關后，周懌在各要都謹慎地安排了親兵守衛，云麟軍上下除了卓炎本人，誰都無法在戚炳靖不在的時候進來此。

戚炳靖被激得渾又熱了三分，一把握住的腰將整個人翻過去。卓炎反手扣住他堅實的手臂，指甲掐他的皮中，引出他半聲悶哼。

門外很快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略顯猶豫的人聲：“卓將軍？”

可這時的已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一頭漉漉的長發染著汗水鋪散在琉璃湖面上，的亦如扁舟一般于湖水上漾起伏，而那起與伏所帶來的，是令連天靈蓋都在打的愉悅。

只得由戚炳靖在沖撞間替暇，對外喝道：

“滾。”

……

這一場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激烈數倍。

事后，卓炎筋疲力盡地直接陷睡眠，戚炳靖將攬在懷中，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挲著肩頭那塊繭，慢慢地，也就跟著睡著了。

再醒來時，日頭已經沒遠山。

門與窗仍然沒人關合，晚風過堂，將先前屋曖昧的愫滌得干干凈凈。

戚炳靖活了一下頸骨，目就對上了卓炎的。

像是早已醒了，此時仍保持著在他懷中睡時的姿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知已這樣看了他有多久。

有這樣注視他的時候。

戚炳靖任看著，并未開口問什麼。

片刻后，卓炎笑了笑，垂下眼睫，徑自收回了那目。

……

因有戚炳靖的那一句“要什麼，都允你”在前，晉軍于次日便在周懌的指揮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拆毀金峽關南北兩邊最外側的某段城墻。

關的這個異被駐扎于大平安路最北邊營砦的一隊軍斥候所發現，立刻被向上層層通稟，由隊正到校尉、再到參軍、再到都虞候……這個消息每向上傳一級，便被添上一筆峻急之，如此級級累加，至京中兵部時，已赫然為了一道足以震駭大平帝臣的軍前急報——

金峽關城將毀，大晉聞風發兵；鐵蹄踏關，近在刻。

……

大平兵部發來的通使文書比卓炎想象中的還要快許多。

文書中未明言來使何人，僅曰和使攜厚誠之意自京中來，關諸軍在晤和使之前，萬勿再拆關城一磚一瓦。

卓炎閱罷，倒亦頗奉誠意地戚炳靖暫且停了拆關諸事——其實縱是沒有這封通使文書，拆關之事也不得不停了——因晉將陳無宇早已于十日前列兵關北，日日叩關謝淖叛軍出降。

如是又過了八日，終有城頭樓的守兵來稟報說，遙見巍巍儀仗，竟一眼不見其尾。

卓炎聞報微蹙眉頭，隨即江豫燃去請沈毓章與戚炳靖，自己則先行前去探看。待上關墻，卻見沈毓章早已在此，負手凝立，一不地著南方。

遠，大平和使的儀仗已清晰可見。

“寶珠連頂，六八駿……”卓炎的目敏銳地抓到行進陣中最顯眼的那輛馬車，神不掩疑慮：“……毓章兄，我竟不記得朝臣中有誰人能得如此圣眷。”

沈毓章的臉異常生。

“不是朝臣。”他說道。

卓炎聞之，繼以目相詢。

沈毓章牽了一下角，然而那表卻極難稱得上是一個微笑。

然后他回答：“是央央。”